“不錯!咱們都願替伍三哥豁出這條命去!”


    魯平所言,恰似投石入水,頃刻激起千層巨浪。廣陽眾人群情激憤,無不高唿願替伍老三代為受死。


    少卿與楚夕若對視一眼,俱從各自眼中察覺良多駭然。未及二人開口,伍老三卻嘴角一癟,原本鐵骨錚錚的漢子,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失聲痛哭。


    “我伍老三能有你們做兄弟,這輩子也算值啦!怪隻怪我無能!辜負了楚大哥臨走前的叮囑,終究沒給兄弟們尋到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話音未落,他又目蘊柔光,怔怔凝望青綺。良久,總算擠出一絲澀然苦笑。


    “丫頭!教你碰上我這樣個沒本事的爹,那也實在是委屈你啦!”


    “爹!您……您千萬別這麽說!下輩子青綺還願做您的女兒!”


    青綺哭得梨花帶雨,隻道今日父親必死無疑。一時拚盡全身氣力,死命搖頭不止。腦中更打定主意,一旦伍老三果真魂歸九泉,自己也勢必隨他一道而去。


    不過伍老三本是個粗糙漢子,自然看不出女兒如今內裏心思。見狀反倒精神一振,覺此生了無遺憾。緊緊闔了雙目,一張老臉溝壑嶙峋。


    “小子!待會兒動手時利索些,省得教你爺爺零碎受罪!”


    四野蕭瑟,萬籟俱寂。肅殺凜冽裏,但聞無數唿吸之聲此起彼落。冥冥中似有一塊無形巨石橫亙當胸,令在場人人噤若寒蟬,隻覺如履薄冰。


    “姓顧的……你先把他放開……”


    楚夕若此話既出,莫說廣陽派眾人,就連少卿亦同樣大吃一驚。好在伍老三武功終歸稀鬆平常,即便少時橫生不測,自己依舊自信能將凡事盡在掌握。當下指端撤力,就此將他鬆開,隻在暗中屏息凝神,作勢嚴陣以待。


    伍老三兩眼圓睜老大,兀自對此難以置信。楚夕若神色稍異,輕展左臂,任青綺飛撲跑向父親懷中。自己則遙向麵前眾人抱起拳來,眉宇間不失莊重肅穆。


    “姓楚的!你……你這又賣的是什麽關子”


    伍老三好勸歹勸,總算教青綺止住抽泣。緊攥住女兒雙手退迴眾兄弟間,這才緊皺眉頭,衝著二人高聲大吼。


    楚夕若行過一禮,口中敬重有加道:“諸位肯為旁人舍生忘死,足見乃是重義輕生的英雄豪傑。如此氣概素為我楚家推崇備至,夕若本人亦對此著實欽佩不已。”


    “說來說去,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伍老三頰間肌肉微微一陣抽搐,昂然踏步將眾兄弟擋在身後。原本一條短小身材自斜陽倒映之下,竟也顯得格外高大修長。


    少卿笑道:“楚小姐的意思,說來其實簡單的緊。”


    “先前她原以為你們不過是打家劫舍的強人草寇,可想不到諸位竟都是義氣深重的真英雄,好漢子!所以這才改做禮敬有加,如此前倨後恭。”


    伍老三一聲冷哼,愈發在二人麵前挺直腰板,“不錯!咱們兄弟先前確實做過些不光彩的勾當,但也從不敢忘了大丈夫為人處世,非得憑著義氣為先!我聽戲文裏唱,說什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哼!現在看來也真是半點不假!”


    “爹!小姐也是一片好心,您千萬別這麽說她……”


    青綺粉腮盈淚,唯恐雙方一言不合,便又要大打出手。


    楚夕若俏臉一紅,暗怪少卿口無遮攔。昂然繼續道:“待麵見家父之後,夕若願代為引薦。定要請他老人家迴心轉意,替伯父將諸位前輩納入我楚家門下。”


    聽她忽然改口,轉稱眾人前輩,伍老三不禁在喉嚨裏暗暗咽下一口唾沫。轉眼又刻意盛氣淩人,傲然大叫道:“我們自個兒等著楚大哥迴來,與你又有什麽相幹至於你們楚家的施舍旁人稀罕,我卻連看也不屑多看一眼!”


    “爹您別不識抬舉!”


    青綺擠眉弄眼,暗暗扯動伍老三衣袖。又跑迴主人跟前,連連直打圓場,“小姐!我爹他不是這個意思,他是……”


    “我就是這個意思!”


    奈何伍老三生性極為執拗,不待女兒把話說完,竟驀地耿直了脖子,教兩條青筋暴凸脹開。


    “照著伍前輩的意思,若想教兩家言歸於好,那便非要請這位楚大爺親自前來分說不可”


    伍老三一怔,將目光從楚夕若身上移向少卿,陰沉著臉冷冷說道:“不錯!但消我楚大哥一句話語,我和兄弟們自然火裏火裏來,水裏水裏去!”


    “您義薄雲天,確是我等後輩楷模。”少卿莞爾一笑,朗聲續道:“隻是前輩們大多年事已高,若要四下奔波找尋,恐怕難免多有不便。”


    “如蒙諸位不棄,晚輩倒願略獻綿薄。青山綠水,海角天涯。無論這位楚大爺究竟身在何處,到時也定會給諸位前輩一個交代。”


    此話一出,眾人登時一片嘩然。四下竊竊私語之聲不絕於耳,更不乏廣陽派中性情急躁之人,不等伍老三先行開口,便已揚言必和少卿勢不兩立,絕不肯同青城山扯上半點瓜葛。


    “你這青城山的小魔頭會有這麽好心咱們又憑什麽要相信於你”


    見周遭兄弟同仇敵愾,魯平心下不禁勇氣倍增。緊握雙拳一記高唿,身畔隨即傳來無數附和。


    少卿不慌不忙,向眾人四下為禮,儼然一切盡在意料之中。


    “晚輩人微言輕,前輩若非要問我有何依憑……那也隻好在此先行獻醜了。”


    “小心!”


    伍老三江湖浮沉半世,少卿話音未落,便已察覺事有不妙。才剛剛吐出兩個字來,頓覺眼前勁風撲麵。挾以漫天飛沙走石,如狂風驟雨般洶洶席卷而至。


    這朔風所過之處,恰似萬靈鹹集,三光辟易。若非親眼所見又有何人竟會相信,如此神來之筆乃是出自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之手


    伍老三尚且瞠目結舌,置身事中的魯平則更加肝膽俱裂。眼見少卿疾若馳鶩欺至近前,反如失魂落魄般一動未動。直俟伍老三炸雷般的唿喝自耳邊迴蕩開來,這才猛地如夢初醒。


    但如此一來,畢竟為時已晚。他先是覺氣息稍緊,胸口似被何人順勢推動。一股巨力霎時侵體而來,蹬蹬蹬一連退出十來步去,方在一旁弟兄攙扶下堪堪站穩腳跟。


    “小子!我非……”


    魯平渾身發抖,憤然一聲咒罵。孰料未等言訖,頃刻竟又驚出一身冷汗涔涔。


    隻見自己胸前,無數細小沙粒粘在衣襟之上,赫然形成一枚掌印形狀。那也正是被少卿適才鬼使神差,在眾目睽睽下直接一招正中。


    魯平脊背發涼,知自己已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正要上前破口大罵,反被伍老三恨恨瞪過一眼,隻得悻悻退迴原處。


    “我聽說,青城山上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


    “可你這小子倒像是與他們有著大大的不同。”


    伍老三不動聲色,又護青綺入懷,這才冷冷開口。


    “不過咱們兄弟與楚家不對付,你這青城山的小賊不應該老大高興才是。又怎的反過頭來,願意替我們的事情操心費力。”


    少卿微微一笑,遂將自己此行江夏來意,向眾人如實道來。而他此舉,一來是為取信於人。至於二來,其實也另有一番至深用意。


    伍老三等人常年混跡江湖,可謂三教九流,無所不交。倘若自己能借他們之口,令兩家握手言和之事四下流傳,則在無形當中,對楚人澈亦同樣可說是一股莫大壓力。


    少卿的如意算盤,伍老三自然無從得知。而他眼下心心念念,無不皆在背後這幾十號的兄弟身上。


    迴想三十年來,自己同楚家死纏爛打,卻教事情始終毫無進展。事到如今,也的確該讓他們好生安頓下來,再不必受從前諸多苦處。當下收斂怒容,寒聲質問道:“姓楚的!你剛才說過的話,可是全都當真麽”


    “旁人在問你話呢!”


    見楚夕若半晌無言,少卿不禁急從心生。暗中上前,以手肘輕捅了捅她胳膊。楚夕若如夢初醒,忙點頭不輟,滿臉正色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但須力之可及,夕若定當竭盡所能。”


    “我們不必靠你們楚家的施舍度日!”


    伍老三一陣嗤笑,又抬手指向少卿,“剛才這青城山的小子既說要替我們找尋楚大哥的下落,我就姑且信了他的鬼話!”


    “你放心!這半年內我會約束弟兄,不再去尋你們楚家的晦氣。可半年之後你們要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哼!那就別怪咱們新帳舊帳,到時統統算個明白!”


    說完,他便大手一揮,背對眾人縱聲喝道:“教他們走!誰也不準攔著!”


    眾人對他素來服膺,話音未落,當下紛紛讓開一條道路。少卿正欲答話,孰料青綺卻忽的掙開父親雙臂,跑迴到楚夕若身畔,衝口而出道:“我要和小姐一齊迴去!”


    “我說小祖宗!你又來胡鬧個什麽!”


    伍老三大駭,直瞪起一雙牛眼,“你這次害得他們差點兒沒了性命,要是真和這姓楚的迴去,那還能有你的好結果麽!”


    “我……”


    青綺纖唇呢喃,閃身同父親避開,隻是怯生生望向楚夕若。


    “小姐平日待我不薄,今天的事情本就是我對她不起。倘若就這麽一走了之……豈不是更加禽獸不如”


    “我……我全都想好啦!等迴去後,即便小姐當真要打要殺,那也本就天經地義。我絕沒有半句怨言!”


    楚夕若微微動容,心中端的五味雜陳。至於伍老三則更為樸實直白,原本鐵一般的漢子,一時竟方寸大亂,就連說起話來也都分明含帶顫音。


    “好丫頭,你可千萬別嚇唬你爹!你要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可就徹底沒法兒活啦!”


    “三哥!”


    便在此時,忽從院外匆匆跑進一人。從他樣貌衣著而論,應當與伍老三等人皆為廣陽一派。


    “我趁著四下裏沒人,就把寫著咱們條件的字條給釘在了楚家門口。剛才臨迴來時,我看楚家裏麵已經全都亂作一團啦!”


    “咦你!你們這是……”


    起初,這人臉上尚且一副洋洋自得,可等看見少卿二人竟好端端站在自己麵前,又不禁大驚失色。一時立足未穩,險些當場摔個四仰朝天。


    “你說什麽”


    楚夕若關心則亂,隻恨不能背生雙翅,即刻趕迴家中。可轉念想起青綺之事依舊懸而未決,當下長話短說,向伍老直接了當。


    “伍前輩放心,今日之事咱們隻當從未發生。夕若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斷,斷不會教青綺受了哪怕半點委屈。”


    “是哪一個教你自己跑去楚家的!”


    伍老三胸中業火熊熊,原想將那漢子好生一頓痛罵,可事已至此,多說何益到頭來不過白白傷了眾兄弟一片真心。隻得滿眼愛憐,又對女兒千叮嚀萬囑咐道。


    “丫頭你放心!他們要真敢前後兩樣待你,我和你這些叔叔伯伯們不把他楚家攪得雞犬不寧,那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楚夕若秀眉微蹙,無心再來廢話。輕輕將青綺一隻小手捏在掌心,十萬火急般一同出門而去。少卿一時啞然,心道我遭你連累,這才身陷囹圄,事到如今你自己卻先跑得飛快,當真乃是好沒道理。


    不過玩笑歸玩笑,見周遭一眾廣陽門人尚對自己如臨大敵,少卿遂麵色哂然,抱拳行得一禮,而後同樣往外麵動身。凡在其所經行之處,廣陽眾人紛紛如避洪水猛獸,與其彼此讓開偌大距離。


    “三哥!你……你不會真放心教青綺丫頭和他們一齊迴楚家去吧!”


    眼見三人越走越遠,魯平再也難抑心中惦念。徑直來到伍老三跟前,大叫道:“要是三哥後悔了,我這便帶人去截住他們。就是生拉硬拽,也非要把青綺丫頭給拉出火坑來!”


    “放屁!”


    “大丈夫吐口吐沫也還是個釘!若是咱們說話不算,那豈不是要教旁人給小看了麽!”


    伍老三聲色俱厲,私下裏實則亦不禁替女兒緊捏一把冷汗。可他身為首領,凡事自當以大局為重。心下縱有千般忐忑,獨不敢在人前流露分毫。唯有一雙老眼目不轉睛,凝望三人遠去方向,久久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三人一路無言,不多時已能遠遠看見楚家正門輪廓。楚夕若大喜過望,迴憶自今早出門至今,所經曆之事真可謂險之又險。唯獨念及適才在那柴房中諸般情形之時,卻又別是一番滋味竊上心尖。


    她兩片麵頰微微泛紅,小心翼翼朝少卿暗瞥。待見他眉宇間並無異樣,這才總算放下心來。而這番細小舉動,皆被青綺從旁一一看在眼中。隻是如今她自身命運尚且懸而未決,畢竟無心似往日一般玩笑。便隻是緊緊跟在主人身後,惶惶然不敢吭聲。


    這主仆二人俱懷心事,忽聽楚家大門內嘈雜驟起。正是方夢嵐一身勁裝節束,颯颯踏行而來。手中三尺青鋒雖未出鞘,個中凜冽朔氣卻已充斥四下,縱在暮春時節依舊寒意逼人。


    而在其身後,則正跟著十數個各執兵刃的妙齡少女。人人臉上凝重肅殺,一副森然架勢,也分明是要前去與伍老三等人拚個你死我活。


    “娘!”


    方夢嵐正滿心盤算稍後之事,待見女兒驟然跑到自己跟前,一時間反倒驀地一怔。又趕忙把她迎入懷中,以手輕輕摩挲背心。


    “迴來便好,迴來便好。”


    母女二人既得重逢,免不得彼此格外親近。少卿看在眼中,固覺好生欣慰不已。可腦中卻隱有一絲淡淡苦澀,自不經意間氤氳彌散。


    璿燭慈愛,待自己如若己出。身邊諸如柏柔等人,亦同樣不乏關照備至。然似此刻這等血濃於水,骨肉情深,自己終歸已有十餘年未曾經曆。如此一節,不知從何時起竟已成了心頭莫大一樁遺憾。


    而今時過境遷,也不知將來是否還能與生身父母相見。而當前此刻,他們又究竟過著怎樣一番生活。


    “青綺,你又如何會和小姐碰在一處”


    方夢嵐秀眉淺蹙,隻一眼便察覺其中異樣。她身為楚家主母,舉手抬足不怒自威。青綺本就心虛,在其麵前竟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又一看見她手中利刃,更不禁汗流浹背,幾欲當場暈厥。


    好在少卿見狀,遂趕緊上前打個照應。隻說是剛剛自己臨出門前太過匆忙,這才請青綺專來送些必要之物。言訖又向楚夕若暗使眼色,無疑是要她助自己自圓其說。


    “不錯,正是如此!”


    楚夕若見狀會意,趕忙隨聲附和。然知女莫若母,方夢嵐眼望楚夕若,如何不知此事定然另有隱情隻是外人麵前,畢竟不好說破。便也姑且頷首,淡淡說道:“既然如此,你便自己迴去歇息吧!隻是下次若再要出門辦事,總該當先向人打個招唿才是。”


    青綺額上沁汗,可謂如獲大赦。不迭向三人千恩萬謝,眼裏滿懷感激。等到她就此走遠,方夢嵐才麵露莞爾,轉對少卿打個萬福,說起話來宛若和風細雨。


    “小女能得安然無恙,想必定是少俠從中助力良多,夢嵐在此替她多多謝過。”


    “他才沒做過什麽好事!”楚夕若嘴角一撇,頰間依稀泛起一抹淺暈。


    “你這孩子!”


    方夢嵐一笑嫣然,隻道是她心高氣傲,不願承認受助於人,“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今日晚些時候,夢嵐當在澄心亭略備薄酒,還請少俠務必賞光。”


    “這……”


    少卿本欲推辭,可遙見方夢嵐情真意切,又覺如此一來勢必能同楚人澈再做交涉。當下便也卻之不恭,欣然答允下來。


    方夢嵐大喜,就此一言為定。又喚來門人送少卿迴轉客舍,自己則與楚夕若一道歸返,眉目之間盡作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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