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這天,李璟登上台城,遠望江北,那裏有讓李璟頗為驕傲的龍興之地,那裏有“江淮熟,大唐足”的糧食產區,那裏更有十四州百萬戶的人間煙火。


    如今,它全部歸於大周那個叫柴榮的冷血殺手,留給李璟的隻剩下難以愈合的傷痛和無窮無盡的噩夢。


    台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金陵再美已非長治久安之地,唐與大周,隻隔著一條淺淺的大江,常有弄潮兒暢遊往返。


    大周鐵騎一旦過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璟不敢多想,他決定遷都。


    恩波浩蕩三千裏,再騎黃鵠上江州。李璟要去的不是江州(今江西九江),他想去洪州(今南昌)。帶給百姓的,也不是什麽“恩波浩蕩三千裏”,而是勞民傷財三千裏。


    打不過就跑,這是李唐皇家的傳統,當年安史之亂,唐玄宗就帶著老婆孩子跑到四川去了。這種不負責任,隻顧自己死活的逃跑皇帝,李璟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後一人。公元1937年,倭鬼入侵金陵,有個總統也做了逃跑將軍,讓三十萬的無辜百姓填了大坑。


    後周顯德六年(959)十一月,李璟將洪州改為南昌府,仿金陵皇宮規模大興土木,他爹舍不得花的錢他全花了,他爹舍不得幹的事,他全幹了。


    自此南唐國力大損,再無昔日強盛。富不過三代的魔咒,已經悄悄戴在了李璟長滿秋霜的腦袋。


    大宋建隆二年(961),李璟立李從嘉為太子監國,留守金陵,遷都洪州。南昌今天還有個地方叫“皇殿側”,據說就是李璟當年皇宮所在地。


    李璟主張的是“兄終弟及”的帝位傳承製度,怎麽又立李從嘉為太子了呢其實這都是他那個“兄終弟及”惹的禍。矛盾的起源是它,無休止的紛爭是它,血雨腥風也是它。


    開口張弓李弘冀


    皇太帝李景遂,從成為被指定的接班人那一刻起,他的身邊馬上聚集了一大批溜須拍馬的文臣武將。作為儲君,齊王李景遂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大事小事他一人就可以決策,中主李璟也樂得如此。


    李璟自己厭煩了當皇上,不等於他的兒子們也不喜歡。


    李璟的長子李弘冀,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馬上王子,武學將才,有著非凡的軍事才能。唐末,民間口口相傳讖言:“有一真人在冀州,開口張弓向左邊。”李璟想讓自己的兒子應了這個讖語,就給自己的大兒子取名弘冀。


    公元943年,李璟繼位的時候,李弘冀尚未成年(大概有十二三歲),被外放東都揚州留守。


    南唐保大五年(947),李景遂被冊立為皇太弟後,李璟又把李弘冀調到潤州(今江蘇鎮江),封燕王,讓他一直遠離政治中心金陵。


    保大十四年(956)四月,後周攻占揚州,吳越國派丞相吳程統領的大軍也打到了常州,潤州成了後周與吳越南北夾擊的首當之地。


    在此大敵當前的危急時刻,李璟覺得“弘冀尚少(大概二十六七歲),不習軍旅事,”怕兒子有什麽閃失,急召李弘冀迴金陵。


    部將趙鐸道:“燕王雖然年少,卻是眾位將士所倚重的元帥,大敵當前,一旦主帥臨敵脫逃,必定軍心渙散,軍隊大亂,您這時候是千萬不能離開的。”


    李弘冀非常讚同趙鐸的建議,慨然決定與諸將同守潤州,拚死一戰,決不獨生。他一方麵派人向父王申明不迴京的理由,另一方麵整兵備戰,攜同眾將士,誓死堅守潤州,同時救援常州,一時之間全軍上下士氣大振。


    慧眼識英才


    麵對吳越強敵,南唐軍不敵,連吃敗仗,情勢相當危急。少年燕王李弘冀了解到右武衛將軍柴克宏英勇善戰,就以性命擔保,破格提拔柴克宏為前敵主將。


    柴克宏,汝陽(今屬河南)人,南吳德勝節度使柴再用之子。曾升為宣州巡檢使、泗州刺史,後罷官迴朝,授龍武軍都虞候。他為人沉默寡言,好施舍,由於不善言辭,一直得不到升遷。這次為抵禦吳越大軍,解救潤州危機,李璟授他右武衛將軍,命其與右衛將軍陸孟俊一同援救常州。


    由於南唐的精銳都在江淮一線抗擊後周大軍,柴克宏所統帥的,不過是幾千老弱士卒。樞密副使李徵古,是個十分勢利的小人,他看在柴克宏這裏沒得到什麽油水,就將那些腐朽、破爛的軍械分配給他。


    柴克宏忍不住質問李徵古道:“士兵已經這樣了,兵械又是這樣的不中用,你讓我們怎麽上陣殺敵呢你到底是安的什麽心”


    李徵古聽後破口大罵,“汝為何物竟敢這麽跟我說話!兵器都在這裏,你愛用不用!”柴克宏不想與其計較是非,故而隱忍不發。


    李徵古覺得還不解氣,就奏請李璟,以神武衛統軍朱匡業代柴克宏統兵,將柴克宏召迴。


    柴克宏帶兵剛到潤州,就收到詔命。燕王李弘冀覺得柴克宏談吐不俗,頗有才略,便給父王李璟上表道:“克宏決可破賊,常州危在旦暮,臨敵易將,兵家所忌,臣請以身保其功。”堅決力挺柴克宏。


    他對柴克宏道:“您隻管在前方作戰,我自會安排奏報,有什麽事,我擔著!”柴克宏大為感動,遂領兵直奔常州前線。


    李徵古不依不饒,仍派使者催促柴克宏迴朝,柴克宏有皇長子給自己撐腰,為了南唐,為了燕王,誓將生死以報,他豁出去了,便對使者道:“我不日即將擊破吳越敵寇,你這麽害怕,一定是吳越錢氏派來的奸人。”下令要將其斬了。


    使者道:“我可是受李樞密之命前來的,你敢動我試試!”


    柴克宏道:“就算是李樞密自己來,我也要殺。”果斷將使者推出轅門外斬首,這真是對李徵古的啪啪打臉。


    保大十四年(956)五月八日,柴克宏領軍抵達常州。為了迷惑敵軍,他命人將所有船隻用帳幕蒙住,士兵全部藏匿其中,行至吳越軍大營。


    柴克宏派人通知吳越負責巡邏的士兵,聲稱他們是前來迎接此前出使吳越的中書舍人喬匡舜的。


    吳越統兵的主帥是丞相吳程,士兵進來通報,吳程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讓他們上來。”


    因個人私怨而妨礙大局的,不止南唐有這號人,吳越也有。


    得到許可,柴克宏率領南唐士兵迅速上岸。素來與吳程不和的吳越大將羅晟發現情況不對,為了報複吳程,故意放南唐軍直襲吳程所在的大營,羅晟自己則跑到一邊偷笑去了。


    柴克宏縱兵大破吳越軍,斬首上萬級,擒獲其將領數十人,吳越丞相吳程“僅以身免”,一個人跑迴了錢塘。吳越王錢弘俶氣得直罵娘,他免去吳程所有官職,將其貶為庶民。


    “自保大來邊事大起,克敵之功,莫先克宏者”。常州之役,柴克宏不負眾望,大敗吳越,解除常州之圍。南唐舉國為之振奮,南唐上下,皆讚燕王李弘冀決策英明,能堪大任,李弘冀聲望大增。樞密副使李徵古又被啪啪打臉一迴。


    皇權之爭


    身為嫡長子卻不能做太子,無法成為皇權的繼承人,如果是一般人也就罷了,對於能文能武、統軍有方、激情燃燒、血氣方剛的李弘冀來說,這未免太苛刻了點,難免會人心生不滿。


    李弘冀臨敵不逃,可見其有膽略;戰局混亂,擇良將於瞬息,可見其有眼光;以性命擔保,與將士同生共死,可見其精通帶兵之道;斬俘虜於軍前,大壯南唐軍威,讓吳越為之膽寒,可見其勇毅。


    為了皇權,有膽略、有眼光、有決斷、有勇毅的李弘冀,同叔父李景遂之間,必然勢同水火,難以相容,矛盾與日俱增。


    常州一戰,使得李弘冀的名望遠遠超過叔父李景遂,舉國上下,希望李弘冀擔任太子的唿聲也日益高漲。但是沒人知道皇帝李璟是怎麽想的,無論大家怎麽唿籲、進諫,李璟一直不作表態。


    李景遂是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漢人皇太弟,他也是個識趣的人,保大五年(947),李璟立其為皇太弟,李景遂力辭不許,取老子“功成名遂身退”之意,改字“退身”。


    後周顯德元年(958年),在東宮十二年的李景遂知道自己如果再占著儲君的位子,是福是禍,很不好說,所以便上書請求讓位。


    在多次的推辭之下,中主李璟隻得改封李景遂為晉王,授天策上將、江南西道兵馬元帥、洪州大都督、太尉、尚書令。李景遂終於可以迴到自己的封國領地,他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李景遂是否是真的就這麽心甘情願地認輸了呢不一定。有句話叫“退一步海闊天空”,布袋和尚的插秧詩中也有“退步原來是向前”,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也許他跟李弘冀之間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隨著江北十四州被周世宗柴榮攻伐殆盡,李璟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做得太累了,就想著將皇位傳位給儲君。李景遂既然不想再做皇太帝,而長子李弘冀在與吳越的戰事中,又多次獲勝,或許隻有他才可以力挽狂瀾,重振南唐,再加上眾大臣都看好皇長子,便將燕王李弘冀冊立為太子。同時向大周皇帝柴榮獻書,說自己想要傳位給太子李弘冀。


    周世宗早已知曉李弘冀帶兵打仗的厲害,他不能容忍一個跟他一樣狠的後起之秀,接任南唐。於是派使者昭告李璟:你向大周稱臣,改稱國主,這個可以;傳位給太子李弘冀,絕對不可以。


    在李璟看來,這南唐皇位就像是一個燙手的山芋,自己想交都交不出去,想甩也甩不掉。自己勉強幹了十六年,現在還要繼續幹下去。當皇帝有多苦,李璟的心思,天底下無人能懂。


    李弘冀終於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太子,然而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簡單。那個在朝中經營了十三年的皇叔李景遂,滿朝文武百官,基本上都是他“皇太弟”的人,可謂是黨羽遍布朝野每一個角落。以馮延巳為首的一批大臣們不斷地向李璟進獻讒言,蠱惑聖聽,說太子有弑父奪位之心,而且已經在蠢蠢欲動了。


    李璟大驚,將太子從潤州召迴,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你小子翅膀硬了,想飛了!朕能立你為太子,自然也能廢了你,我這就召你皇叔景遂迴來!”


    老爹的這句話,也提醒了太子李弘冀,既然皇叔李景遂還會是自己登上皇位的絆腳石,那沒話可說了,隻能一了百了,除之而後快。


    太子李弘冀立即派人前往洪州打探情報,當得知都押衙袁從範的兒子被李景遂殺死後,李弘冀當即派人買通了袁從範。


    後周顯德元年(958)八月初二庚辰,李景遂在蹴鞠場上踢球,中途休息時,誤喝了袁從範下過毒的茶水,當場吐血暴亡。


    李璟大怒,立即派人調查此事,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人,那就是太子李弘冀。


    李璟忍無可忍,當即廢除了李弘冀的太子之位。


    就在李弘冀和皇叔李景遂為爭奪皇位,大打出手之際,六皇子李從嘉(李煜),自號“鍾隱居士”,公開表示自己仰慕佛教,絕不貪戀皇權,對於政事沒有任何興趣。


    他在南唐內供畫師衛賢繪製的一幅《春江釣叟圖》上題詩曰:


    “浪花有意千裏雪,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六皇子李從嘉的這種隱遁世塵,自在逍遙的漁家風範,讓李璟非常欣賞和羨慕。


    廢太子李弘冀,這位有膽略、有眼光、果斷剛毅的大王子,覺得自己富民治國的希望破滅了,從此一蹶不振,竟然害出一場大病來。


    後周顯德六年(959)九月,驚豔了南唐的這枝異樹奇花,最終悄然凋零了。據說李弘冀是因為看到了李景遂的鬼魂,驚嚇而死的。


    南唐唯一一次可能翻盤的機會,就這樣被李璟錯過了。


    如果李弘冀沒有被廢,能登基繼位,那麽他極有可能會成為一代英主,南唐的命運或許不會像我們已知的那樣糟糕。


    可是,曆史沒那麽多假如。


    李弘冀死後,李璟將第六子李從嘉(李煜)立為太子,封吳王,居住東宮。


    曾與李璟第七子李從善,一同出使過後周的翰林學士鍾謨,站出來反對,說李從嘉輕浮放縱,“器輕誌放,無人君之度”,請求改立紀國公李從善為太子。


    李璟偏愛六子李從嘉,建儲之意已決,很討厭聽到鍾謨的反對意見。數罪並罰,將鍾謨貶為國子司業,覺得還不解氣,又貶其為著作佐郎,外放到饒州(今江西鄱陽縣)。


    遷都洪州


    大宋建隆二年(961)年初,洪州的皇宮殿堂和宮牆都已修建完畢,李璟迫不及待地準備遷都了。他留下太子李從嘉監國,在群臣的反對聲中,拖家帶口,浩浩蕩蕩地沿著水旱兩路,向南昌府進發了。


    估計李璟是讀王勃的《滕王閣序》讀多了,他眼中的洪州應該是這樣的: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


    然而事實上的洪州卻是這樣的一番景象:宮殿狹窄,宮府營廨,無法容納這麽多文武官員,辦公條件不但簡陋,而且擁擠不堪。


    有些文武百官,水土不服,又拉又泄,身上長瘡;再加上遠離眷屬,拋家舍業,兩地分居,百官日思夜想,無不盼著早點迴到金陵去。


    所有的矛頭全部指向了中主李璟,李璟簡直快崩潰了,除非一醉黃昏,或可消憂,不然無時無地不苦悶,無時無地不傷懷。


    新皇宮再怎麽不行,自己也要堅持下去!為了建造這座皇宮,那可是花光了大唐多年以來的積蓄,哪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在後悔、憂慮、憤懣、委屈、傷心、抱怨的氛圍之下,無樂可尋,無路可行,李璟終於扛不住了,他一病不起。沒幾日,竟然連湯水也斷了。


    六月,李璟在南昌府病逝,時年四十六歲。


    國不可一日無君,得到消息的太子李從嘉,匆忙在金陵登基。同時更名為李煜,取“日以煜之晝,月以煜之夜”之意,希望自己能像太陽一樣光芒萬丈,照亮南唐晦暗的前程,世稱南唐後主或李後主。


    金陵又成為了國都,洪州作為新都,在啟用了半年之後,閃電般地成為了廢都。


    李煜火速派中書侍郎馮延魯入宋進貢,上表《即位上宋太祖表》,告知南唐政事,希望恢複李璟的皇帝名號。


    趙匡胤迴賜詔書,恭賀李煜繼位,派人前往南唐吊祭,諡李璟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廟號元宗。不久,李璟的陵寢在文武百官的護送下,運迴金陵,葬於南京牛首山。


    作個才子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一心想著詩和遠方,跟他爹有著一樣的理想,隻想安心做個王爺的李煜,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在兵戈之世,而有厭戰之心,雖孔明在世,亦難保社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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