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夜半,已至封丘城外。


    一路上,並未遇到費青奴部。到了城外,也不見費青奴部的蹤影。


    在離城三四裏的地方,李善道登上高處,眺望城中。見得城牆上火把點點,城內燈光閃亮,側耳傾聽,隨風吹來一陣陣的騷亂聲響,乃是城中的士民已知費青奴部戰敗,正驚慌失措。


    王須達驅馬奔來,興衝衝地說道:“二郎!費老狗沒敢來封丘。城裏現下大亂,是咱攻城的良機!要不,咱便先攻上一攻?要能攻下,可又是大功一件。”


    不僅又是大功一件,還能再發一筆橫財。


    李善道望著城內看了會兒,從高地上下來,卻是沒有接受王須達的建議,說道:“不可攻城。”


    王須達詫異地問道:“二郎,為何不可?”說道,“咱們疾行到至,城內不知咱的虛實,趁夜進攻,不敢說有十足的把握能將城攻下,但至少七八分的把握,當是有的啊。”


    “一則,咱們是鏖戰之後,又夜下疾行,部曲已經疲憊,不利現就攻城;二則,費青奴部現不知何處,若在咱們攻城的時候,他們忽然冒出來,我部豈不將會大敗?是故攻城不可。”


    王須達想了下,李善道言之在理,沒奈何,隻好收起了興奮的心情,扭頭望了望封丘縣城,遺憾地說道:“真是可惜了!”問李善道,“二郎,那咱現在幹什麽?”


    “什麽也不用幹,便在城外休整,等大郎兵到。斥候遠遠地撒出去,探尋費青奴部現在哪裏。”


    秦敬嗣、陳敬兒、季伯常也都已經來到李善道身邊,即與王須達一起領下了李善道的這道軍令,隨後便各還本團,依令行事。


    高醜奴早摘下了馬邊掛著的馬紮,打開了,請李善道坐下休息。


    李善道令他再展開一個馬紮,拉住高曦,與高曦一道坐下,親熱地說道:“沐陽,打了半晌仗,又趕了半夜路,累不累?”令高醜奴,“醜奴,取水來。”


    從“高賢兄”、“高老兄”,稱唿而今變成了直唿其字的“沐陽”,高曦抬眼看了下李善道,但看在李善道把他的家眷從東平郡接來了的情分上,卻倒是沒有再如此前,表現出抵觸的情緒,搖了搖頭,說道:“比起當年俺從軍征高句麗,這點陣仗不算甚麽,迴郎君的話,不累。”


    “叫甚麽‘郎君’,沐陽,你與我還這般見外?便與三郎他們一般,叫我李二便是。”


    高曦應道:“是,郎君。”


    卻這高曦,為何之前一直不肯從附李善道,而昨日傍晚時,卻肯與高醜奴各率一隊兵,跟從李善道掩擊費青奴部?原因很簡單,便是因為適剛提及到的“李善道把他的家眷從東平郡接了來”。打下濮陽後,李善道於當日便派張伏生等潛入東平,去取了高曦的家眷還迴。


    一邊是被俘以後,李善道不因他的抵觸、抗拒,而保持不變的厚待,以及包括康三藏在內不斷對他講說的當下的海內形勢,義軍遍地、民怨沸騰,隋室已搖搖欲墜;一邊是家眷也被李善道不聲不響地給他接了來,高曦到這個時候,終是不能不被李善道的“真情”打動。由是,昨天傍晚那一戰時,他主動請命,願與高醜奴分領一隊,從兩麵夾擊費青奴部。


    高醜奴從馬邊解下水囊,拿了過來。


    “勞郎君費心,將家母和拙荊從東平接來,使俺一家得以重聚,已深謝郎君。何敢再求賞賜?”


    高曦在東平軍府本是獲罪之身,如今他又落入“賊”中,被他留在東平的家眷,他自度之,恐怕會下場不妙,原已不再奢求與他的家人再見,不意李善道派人冒險潛入東平,竟將他的家眷接了出來,說實話,他在見到他的母親和他的妻子時,他當真是又驚又喜!


    李善道嗬嗬笑道:“有道是,‘友誼雖雲重,親恩自不輕’。沐陽,你平素雖不言語,然我豈能看不出來,你十分思念你的母親、妻子?故我才冒昧地令伏生等去把你的母、妻從東平悄悄地接了來,與你團圓。還好,沒出什麽意外,你的母、妻都被接來了。沐陽,這點小事,是朋友之間,理當做的,不需感謝。一事歸一事。昨暮你的戰功,該賞賜,還是得賞賜!”


    沉吟了稍頃,打量著高曦的神色,李善道摸著短髭,試探說道,“沐陽,這些時日,每聽你說起你當年從征高句麗時的經過,我俱是佩服。以前咱在寨中,縱有出山,亦無非是為討些進奉;於今不同了,咱瓦崗義軍卻是要與賊官兵明刀明槍地幹起來了,這樣一來,像沐陽你這等曾經征過高句麗、打過大仗的大將,可就了不得了,是咱最急需的人才。如你不嫌,我想暫屈你做一做咱部全軍上下,千餘將士的‘教頭’,你看何如?”


    “教頭?”


    李善道笑道:“一來,把你這手好橫刀,就像三郎教角抵、智果教刀子等一樣,教給咱部將士;二來,更要緊的,把你從征高句麗,所經曆戰的過程,還有府兵平時操練的陣型等等,教與咱部隊正以上的軍吏知曉。沐陽,不知你意下何如?”


    高曦遲疑了下,說道:“俺這手橫刀,授與軍中將士自是無妨;唯隊正以上的諸君,俺何德何能,敢稱‘教’之?”


    李善道聽出了他的話意,他這是願意接受自己的委任了,拍了下大腿,歡喜說道:“別的不提,還是這句話,隻衝你從征過高句麗,且在戰中立下過大功,莫說隊正以上軍吏,三郎等諸團校尉,你亦大有資格教之!沐陽,好,那這件事,咱可就這麽說定了。等這一仗打完,有了閑暇,能夠再練兵時候,你的‘教頭’此任,便走馬上任!”


    若論勇悍,高曦的確勇悍,但隻憑一個“勇悍”,其實還用不著李善道費這麽大功夫招攬他。再是勇悍,若無其它的能力,也隻是“匹夫”罷了。李善道之所以這般下功夫地收攬他,所為者,實際上主要是為他曾有以中級軍官的身份,從征過高句麗的這段經曆,不論實戰,而且是大兵團實戰的經驗,還是指揮部隊的經驗,他都頗有,這一點,就很值得下功夫招攬了。


    高醜奴插嘴問道:“高郎君,你會使槊麽?”


    高曦對高醜奴,原本是有點不滿的,因為他當時被擒,正是被高醜奴所撲倒的,但隨著與高醜奴的相熟,正所謂“英雄重英雄”,猛士也同樣地重猛士,高醜奴憑其武勇,卻已得了高曦的敬重,因早前的那點芥蒂,早是冰釋。聞了高醜奴此問,他迴答說道:“略會一二。”


    高醜奴大喜,說道:“高郎君得閑時,醜奴敢請高郎君,指教醜奴一二。”


    “要想使好馬槊,先得能騎好馬。俺觀賢兄的馬術似尚不精,得閑時,俺先與賢兄切磋一下馬術吧。”


    高醜奴沒口子地應道:“好!好!”


    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是得了高曦的從附,李善道越看他,越是高興,哈哈笑道:“醜奴,你可知比起攻下濮陽、擊敗費青奴,更讓我高興的事是什麽麽?”


    高醜奴又非愚笨,李善道這話在這時說起,其所意指是何,他焉會不知?


    卻這高醜奴,反裝作不知,湊趣答道:“小奴愚鈍,不知。敢問郎君,更高興的事是甚麽?”


    李善道指向高曦,歡暢笑道:“更讓我高興的,是沐陽肯願做咱部的‘教頭’!”


    此話,是李善道的實在話。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他現在最缺的不是部曲,——便如打下濮陽,一日之間,他的部曲便從兩百擴充到了千餘,當此亂世,民不聊生,部曲是不難獲得的,但有實戰經驗、會操練兵士的將領,最起碼在瓦崗義軍剛開始起事的這個階段,實事求是地說,卻是相當難求。也別說他李善道了,便是翟讓、徐世績帳下,正規軍的中高級將領出身的頭領,亦是幾無。


    故此,高曦的願意投從、願意做“教頭”,確然是使李善道甚為歡喜。


    幾個親兵拿著剛熱好的餅,給李善道送了過來。


    打完費青奴,到現在還沒吃飯,李善道也是餓了,於是就著水,和高曦、高醜奴等狼吞虎咽地吃將起來。連著吃掉了兩張肉餅,見高曦放慢了吃的速度,時而舉目望下數裏外、夜色中的封丘縣城,時而往四麵遠處望望,似有所思之狀,李善道便問他說道:“沐陽,想甚呢?”


    “俺在想郎君剛才與王校尉的對話。”


    李善道說道:“哦?我與三郎的對話?”


    “郎君剛與王校尉說,我部不可現即攻城的原因有二。郎君,隻怕不可現即攻城的真正原因,不在於此兩條吧?”


    李善道怔了下,問道:“不在此兩條?沐陽,那你以為,真正的原因何在?”


    “真正的原因,是不是郎君擔心,封丘若再被我部攻下,羅頭領等恐怕會更加顏麵無光?”


    李善道眨著眼,看著高曦,摸了摸短髭,再次地哈哈笑起,顧看高醜奴,說道:“醜奴啊,卻不但騎術、馬槊,你可跟著沐陽學,為人做事,你也可跟著沐陽學一學。”


    沒有承認高曦所猜,但等於默然。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一個好的主將,須當善於讓功與部將;一個好的同事,亦須當學會適當地讓功與同事,以至主將。


    況乎是已得徐世績打下封丘後,讓自己最先挑選丁壯、補充兵力的承諾,如此,則又何必再爭打封丘之功?


    快天亮時,打尋費青奴部去向的斥候,尋找到了費青奴部的去向,乃是其部南下逃向了滎陽郡。李善道急遣人,趕迴徐世績等所在的休息駐地,將這道消息稟給了他。


    又等到將近中午,一支數千人的兵馬自北而來,是徐世績率領主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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