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被困在城外數個日日夜夜,任是苦求嘶喊裏麵的人都不為所動,如今瞧著嚴閉的城門一開,群情激憤,管你什麽王權富貴,作勢就要往裏麵衝。


    趙起怒喝,“還不趕緊攔著!傷了殿下,拿爾等的命來作陪!”


    誰的命又不是命呢,本來萌生出那零星半點的希望又被掐滅,兵戈被雪風吹得錚錚作響,寒氣都侵入了骨,趙起膽戰心驚地再度懇請道:“請殿下入車。”


    裴英偏首看她,她微微揚起的下頜在漫天雪白中孤傲無比,她對世事都懷有悲憫之心,這是從未變更過的,凜風將她眼角吹得通紅,在趙起的再三懇求中點了點頭。


    就連裴英都鬆了一口氣,她若是堅持在外麵,指不定那些失去理智的災民會做出什麽來,到底是金枝玉葉,皇帝最近似乎對她看重了許多,還未入河東便受了傷,上麵怪罪下來誰也受不起。就在令儀轉過身的那瞬間,被攔在城門外的人群裏不知是誰破口而出兩個字,“獠賊!”


    趙起驚怒,轉身便要喝斥,卻被登上了軒車的令儀喊住,她的聲音清淡,“將軍,多說無益。”


    怨恨她是理所當然,咒罵她也是理所當然,封住了一個人的口,這些不堪入耳的詞還會從旁人口中道出,接踵而至,無可避免。


    趙起道了一聲諾,令儀屈身進入軒車裏麵,息何正佯睡,聽見門簾的聲響睜開眼來,毫不驚異,“殿下。”


    他仿佛知曉她會進來,這是她從長安出來以後第一次入這軒車,息何坐了起來,從善如流地捉過了她的手,眉間滿是心疼,“殿下的手真涼,臣替殿下暖一暖。”


    息何本就體寒,但現在她比他的更冷,渾身都帶著霜氣,包括她麵上的表情也是。他知趣地不去惹她,而是遞給了她手爐,觸碰到那鎏金的表麵時,終於讓她的神情有所鬆動,修麗的眉略略一展,更是冷漠,“座上都聽見了?”


    他又體貼地倒了杯熱茶,端過來時,茶香繞著白玉,險些讓人忘了外麵的險惡,他嗯了聲,“殿下不必為此自責。”


    她接茶的手一頓,嘴角反而勾起了笑,“孤沒有自責。”


    他安靜地聽她繼續說道,“孤隻是覺得可悲,長安城中尚是一派其樂融融,才修建好的燈輪多輝煌,鑲金縷銀,玉璧彩繪,其中一盞便足夠救活方才困在城外的所有人,可是他們卻寧願用來建造一座隻為歌功頌德的燈輪,當真是可悲。百姓看起來是在恨我,實則恨的是整個朝廷。那些依靠權貴便自以為淩駕於眾生之上的人,總有一天會被這些在他們眼中毫不起眼的螻蟻傾覆,到時候誰又淩駕於誰之上呢?”


    話裏似乎能聽出指桑罵槐的意味,息何眉心動了動,“殿下一向覺得臣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如今似乎更甚。”


    她麵不改色,“孤怎麽敢質疑座上,羲和神宮自我朝伊始便在,至今未被廢棄,自是有它存在的道理。”


    存在即是合理,那總會有不合理的一日,息何自嘲道,“確實,羲和神宮在太平盛世時可有可無,殿下有這般想法亦是無可厚非,臣不能駁。”


    令儀斜倚在軟枕上,眉間的輕蔑顯而易見,“並非是孤認為神宮可有可無,孤看過戶部的賬目,座上可知,單單每年為供奉座上與神宮中人的開支,就有四十萬之數。座上位於神宮之巔,民生疾苦泛泛而過,柴米油鹽也不是座上要擔心的事情,殊不知這樣安逸清閑的生活是用多少人的血汗換來的,座上恣意揮霍的,是多少人窮極一生都不敢奢望的,座上在午夜夢迴時,可曾反省過自身麽?”


    她的確對神宮有大過天的不滿,從前是因為紀飛歌。若不是前任國師,紀飛歌也不會被群臣參奏,那一輩的朝臣對傳統的遵守早已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性,國師的話向來唯命是從,國師說紀氏女禍,那紀飛歌便會威脅到大業的江山,就是該死。


    但她曉得,那是隸屬於上一任國師的仇怨,不該轉嫁到息何身上,但自打她看過戶部的賬目後,心底就壓著一股無名火,現在終於尋得了時機,一吐為快。


    神宮是個大窟窿,朝中每年都填了大部分銀錢進去,分明國庫快要告磬,卻不肯削減神宮分毫開支,生怕虧待了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國師。與這類似的還有宗祿,大業皇室開枝散葉,綿綿延延不知多少旁係,這些旁係子孫大多不思進取,單靠豐厚的宗祿就足夠他們花天酒地。每年按額領去的宗祿,也要把根基給掏空了。她之前隱晦地試探過皇帝,皇帝的態度有些鬆動,大抵是近些年的財政確實緊張,但神宮與宗室要動起來必定會遭到極大的反對,皇帝拿不定主意,也就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令儀早就打定了主意,等到這次迴長安後,便向皇帝明確提出削減宗祿與神宮的開支。


    但她猜不透息何的反應,這些尖利刺耳的言辭在他聽來似乎不值一提,他的神情未有改變,還是一派清風明月,他溫和地道:“殿下說的這些,臣確實不知,神宮讓殿下這樣苦惱,那必定是因為於國於民都有不利,所以才讓殿下動怒,臣覺得愧疚,隻是不知道殿下的想法,但隻要是殿下的決定,臣都會追隨。”


    她很是不屑,“若孤想廢了神宮,座上也願意?”


    “有何不可?”他是真的無所謂,“殿下對臣的看法沒有什麽錯,臣終年無所事事,虛領俸祿,若廢了神宮能結殿下心結,又有何不可?臣的職責,隻在殿下而已。”


    這個國師,她同他說國家興亡,他卻與她談兒女情長,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了再大的狠勁也沒用,令儀渾身的刺都軟了下來,她把手爐擁得更緊,徑直躺了下去。


    軒車在緩緩地前行,她沒有掩耳,清晰明確地聽見了外麵的罵聲——


    “犬彘!”


    “狗鼠輩!”


    ……


    當真是不絕於耳,令儀勾了勾唇角,側過身後才發現那人已經半跪在她麵前。


    她警惕地看著他,“座上要做什麽?”


    他輕言慢語,“臣為殿下擋風雪。”


    說著便以掌覆在她耳上,隔絕了那些罵聲,息何垂眼看看著她,指尖都能感受到她耳朵的冰冷。她進來時他就注意到了那對被凍得通紅的耳朵,外麵風雪這樣大,她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愛惜自己。


    她閉著眼,隻說了兩個字,“何必。”


    “若是所有事情都以何必來論,這世間也就少了許多趣味,”他低聲,“殿下心思太重,有些話本是不必聽的,正如殿下所說,這些人怨的未必是殿下,隻是殿下處在這麽個境地上,他們見不著罪魁,隻能拿殿下撒氣。”


    道理她都懂,隻是不太習慣這突如其來的安靜,那雙手仿佛有神通般,她連風聲都聽不見了,全世界隻剩下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溫和而寬容,“但是拿殿下撒氣這種事情,臣是萬萬不能允許的,臣就是殿下口中那淩駕於眾生之上的權貴,臣的至寶,怎能容忍旁人來撒野。”


    “殿下,臣不在意這芸芸眾生,臣隻在意您。”


    真是動人的情話啊,令儀感慨,不曉得這人是從何處學來的風月伎倆,若是她沒那麽堅定,必定早就淪陷了。但她現在被推在風口浪尖,那些指責不是在說她,卻又是在說她,她若是能再強硬,再有力一點,其實是可以救下他們的。


    但她還是選擇了逃避,極其可恥的行為,閉上眼城外那些災民的臉就會出現在她眼前,他們眼底的絕望像是一雙雙幹枯冰冷的手,狠狠掐在她喉脖,讓她窒息。她隻能睜開眼,看著芙蓉並蒂的車頂,喃喃道:“座上不是有神通麽,就不能讓這雪停下來?”


    息何笑了,散發垂下來落在她臉頰,撩得她唇邊隱隱作癢,他說,“殿下不是不信這些的麽?”


    她也笑了,“是孤糊塗,座上若當真有這等神通,為何還會屈於軒車內取暖呢?”


    “是了,”他很坦誠,“祭祀祈禱都是無用的事情,臣不能改變天災,卻企圖以一己之力,平定*。”


    “若是孤問座上哪些算是*,座上定要說天機不可泄漏了。”


    行過了那一段路,已經聽不到謾罵之後,息何才將手鬆動了些,但他未曾移開,反而向下捏住了那凍得通紅的耳垂,點頭,“是的,天機不可泄露。”


    令儀又覺得無趣了,打開他的手,翻過身去,嘟囔道,“孤要休息一會兒,若是有事,勞煩座上將孤喚醒。”


    說著便真的睡過去了,放心又大膽,仿佛在他身邊毫無後顧之憂一般,息何笑著搖了搖頭,語氣裏溢滿了寵溺,“殿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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