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如今的精神大不如前,大多數國事都交由政事堂中的幾位臣子打理,地方上送來的折子也是由政事堂分門別類,決定哪些送來承乾。若是令儀不曾說謊,那她呈入京的十三道奏章應當是被人壓了下來。


    皇帝臉色不太好看,劍南道匪患猖獗,向來是他的心頭病,況且令儀以公主之尊遞入京的折子都有人膽敢壓下來,以他素來多疑的性子,其中可揣測的便是千萬了。兵部尚書暗叫了聲不好,忙掖了手對令儀作禮,道:“既然殿下對劍南道匪患一事有諸多看法,不妨當麵稟給陛下,也好了了陛下的一樁心病。”


    他試圖打圓場,皇帝對裴氏的疑心早有,但一直按捺不發,不過是因為裴氏根基太深,難以撼動,皇帝的皇位往不好聽裏講是搶來的,自然曉得若是將裴氏逼緊了會是什麽結果,他如今年邁,再沒那心思與亂臣賊子都上一番,隻要裴氏沒有生出反心,便還在他容忍範圍之內。


    兵部尚書狀似無意地看了令儀一眼,她站在禦案前,窗棱間斜漏出的光落在裏她的身上,讓她看起來格外地溫和無害,她垂下了眼,對麵色不虞的皇帝說道:“也或許是在入京的途中弄丟了,信使怕惹兒臣動怒,便拿話來搪塞兒臣,畢竟蜀地與長安遙遙相隔,兒臣的奏章送未送入京,能不能遞至父皇手中,兒臣也不能真正的知曉。”


    她歎了一口氣,似是惋惜,“隻是苦了劍南道的百姓,平白又遭受了這樣多年的禍患。”


    皇帝的眉頭一直鎖著,他緊盯著令儀,大抵是在忖度著什麽,疑心重了便是這樣,哪怕是親近的人所說的話入了他耳內,他都會再三揣摩。令儀的話別有用心,皇帝聽出來好幾層意思,最終還是將這件事情暫且壓了下來,他擺了擺手,“也罷,劍南道的匪患鬧了這麽多年,朕派兵多次,次次空手而歸,並非你那幾道折子便能解決的,但你有這份心還是極好的,朕很寬慰。”他把戶部尚書遞上來的折子推去一旁,雙手交合看著令儀,“朕有另外的差事要給你做,辦得好了,朕自然有賞。”


    換做是她從前的脾性,她必然會與皇帝在匪患一事上講個清楚明晰,但今時不同往日,她隻是很恭謹地對皇帝道:“但憑父皇旨意。”


    皇帝點了點頭,“入城時候的燈輪瞧見了不曾?”


    她答瞧見了,皇帝便繼續說道:”前日戶部尚書向朕告了假,戶部暫時由侍郎李灃代領尚書一職,李灃年輕,辦事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丞相事務繁忙,難免顧不上這件事,朕派你去監修燈輪建造一事,可有異議?”


    令儀睫毛顫了顫,“兒臣領旨。”


    “那便去罷,”那張臉在麵前晃久了,皇帝的頭又開始痛起來,他按住了額角,“都退下。”


    令儀與兵部尚書一同退了出去,沒走出幾步,令儀便開口道:“劉尚書一直看著孤做什麽?”


    她一直目視前方,不曉得怎麽就發現他在看她,但偷看公主畢竟是件大不敬的事,兵部尚書先請了罪,令儀很大度地道:“無妨,劉尚書有話直講。”


    “殿下當真送了十三道奏章入京麽?”


    令儀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是很溫和的眼神,但兵部尚書卻覺得一陣涼意襲來,她淡淡地道:“劉尚書是覺得孤在說謊麽?”


    “不敢,”兵部尚書對她作揖,“殿下若是還記得臣的話,便知曉臣當年與貴妃是舊識,十分欽佩貴妃為人,是以對殿下也分外敬重,隻是有些不解罷了。”


    令儀的目光慢慢地打量著兵部尚書,她看得極緩,似是想要從那張樸實微胖的臉上尋出往日的蹤跡,兵部尚書以為她不記得他了,便習慣性地道:“殿下當年年幼,不記得臣也是應該的事……”


    話還未說完,令儀便道:“孤記得。”


    兵部尚書愣住,令儀又再說了一迴:“孤都記得。”然後便加快了腳步,徑直離去。


    留下那兩句極為相似的話,教兵部尚書難以猜透她的意思,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喃喃道:“她記得什麽?”


    令儀並沒有直接出宮,她去了趟東宮,在殿前被攔了下來,東宮的侍衛穿著魚鱗鎧甲,冷冰冰地看著她:“無皇後娘娘的口諭,任何人不得入內。”


    令儀也不惱,和聲和氣地說:“孤也不能麽?”


    侍衛還是那句話,“無皇後娘娘的口諭,任何人不得入內。”


    她笑著點了頭,對侍衛道:“今日是初七,正好是孤該為太子殿下取血的日子,但孤在承乾殿耽擱了些時候,從東宮去公主府取血的人不曉得孤今日會進宮,一時半會多半趕不迴來,但這會兒若是再不取血恐怕要誤了太子殿下用藥的時辰,太子殿下的病情剛有所好轉,便因為你的一番赤膽忠心又要前功盡棄,不曉得皇後娘娘知曉了會是個什麽後果。”她笑的照舊很溫和,“這是個立功的機會,你再好好想想,讓不讓孤進去。”


    這侍衛本還要阻攔,旁邊的那個卻搖了搖頭,對他道:“娘娘也曾說過,殿下的病要緊。”


    令儀這才被放了進去,她將手掖在袖中抬步邁上了台階,一路暢行至太子的榻前,正值太子醒著,他看見令儀,虛虛地喚了聲,“阿薔。”


    她走上前去在床邊上坐了下來,“靳哥哥。”


    太子名為令靳,令儀在離開長安前都是這麽喚他的,他現在看起來精神要比之前令儀才迴長安時好上了許多,他對令儀笑道:“你迴了長安後想必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把孤忘了是不是,這樣久了,都不曾見你來過東宮。”他頓了頓,“今天怎麽想著過來了?”


    令儀也笑,“哥哥誤會我了,前些日子我身上有傷,這才不能來探望哥哥,傷一好我便來了,誰知道哥哥竟然在怨我,實在是好傷心。”


    或許是因為太子病重的緣故,她對待太子的態度要比對誰都更為溫柔,太子心裏寬了些,才略帶擔憂地問她:“阿薔受傷了,傷在哪裏?”


    她說小傷,並無大礙,太子卻執意追問,無可奈何之下她才說道:“重陽射禮的時候,不慎被琅華傷了。”


    “這孩子,”太子與令姝一母同胞,雖然感情要好,但他心裏覺得對令儀有所虧欠,這會兒更甚了,他皺起眉來,“還是這樣毛手毛腳的,重陽射禮那樣肅穆的場合都會將你給傷了,”卻也沒有更重的話了,轉而問道,“現在傷好了?”


    令儀嗯了聲,“好了,不然父皇也不會召我進宮。”她端詳了太子一陣,“太子哥哥近來的精神似乎很好,是新的藥方的緣故麽?”


    太子點了點頭,他就靠在床頭上,瞧著自己的這個妹妹,如若不是當初的那件事情,現在她該是比令姝更尊榮的存在,想起當年便於心不忍,太子讓殿內的所有侍人都退了下去,令儀四下瞧了瞧,“靳哥哥?”


    “阿薔,”太子咳了兩身,坐正了身體側過頭來看令儀,“你老實告訴孤,你這次迴長安是做什麽的?”


    令儀唇角的笑淡了下來,“父皇召我迴來的,靳哥哥怎麽會來問我呢?”


    太子躊躇了片刻後,終於開口,“父皇的旨意是一迴事,你自己的心思又是另一迴事,阿薔,你自小便是不服輸的性子,但卻又極喜歡強忍著,遇著委屈也不與人講,令姝驕縱,常常與你爭搶風頭,你每迴都讓著她,這些孤都是知道的,”他端起了兄長的模樣,和顏悅色地對她說道,“你是好孩子,那些陳年往事便讓他過去,好不好?”


    令儀沉默不言,連嘴角都往下壓了壓,太子縱然精神要比之前好上許多,但依舊還在病中,一連說了那麽長的一段話,喘了許久才緩過來,他看令儀不做聲,便又問她:“在想什麽?”


    她略略掀眼,“靳哥哥說的陳年往事,是哪一段陳年往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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