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主人在蜀地隨性慣了,蜀華公主府上下都彌漫著懶散的氣息,就連管事蕭昱也搬了條長凳坐在桂花樹下小憩。


    但是他一貫淺眠,玉哥兒端著桂子羹從他身邊走過時候他便睜開了眼,喊住了玉哥兒:“端的是什麽?”


    “迴蕭管事,是廚房做的桂子羹,小的正要給殿下送去。”蕭昱的眼光讓玉哥兒有些不大自在,他朝蕭昱揚了個笑臉,“蕭管事,再遲一會兒這羹就涼了。”


    蕭昱這才放了他走,玉哥兒長舒一口氣,且加快了腳步,生怕再出什麽岔子。


    等到了書房外,卻是聽到裏麵有兩個人的聲音——


    “殿下心不靜,是以寫不出好字。”、“你在旁,孤自然靜不下來。”、“那便是如敘的錯了,請殿下責罰。”、“孤罰你有什麽用,一頓好打都見不得落下滴淚珠子,尋不到趣味,孤有這閑功夫,還不如養隻鳥兒,都比你叫喚得動人好聽。”


    這位殿下還真是毒舌,玉哥兒站在門口出神地想,裏麵的對話戛然而止,那叫如敘的男人的聲音傳來,“誰在外麵?”


    不溫不緩的聲音,聽起來卻格外有力度,玉哥兒忙迴過神來,答道:“奴才給殿下送桂子羹。”


    “進來罷。”


    玉哥兒甫一入內,便聞到悠然的鬆香,令儀正坐在案後,手中拿著軟毫,他進來時她都不曾抬眼,隻有站在她身側的男人略略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再度將目光落迴了她身上。


    論起皮相,玉哥兒算是極為出挑的了,往前從未覺得自己輸給過旁人多少,今日與眼前二人相較起來卻好似往塵埃裏跌了一跌,他埋著頭站在那裏,端著檀木盤的手隱隱有些發抖。片刻後,坐在案後的公主終是停下了手中的筆,抬頭看了他一眼,“放在桌上就出去罷。”


    玉哥兒低聲應了是,臨退出去時再抬頭悄悄看一眼,都覺得神馳目眩。


    待人退出去後,息何便開口道:“方才那人一直在看著殿下。”


    “這長安城中看著孤的人多了,明裏暗裏,數都數不過來,他看孤,這有什麽稀罕。”


    “但他看殿下的眼神,與旁人都不同。”


    她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有何不同。”


    息何卻不說破,隻是悠然從她手中接過了那支筆,又捉過她的手來,在攤開的手心那筆端勾了勾,她睫毛顫了一迴,抬起眼來看他,因為身上有傷,她舉止都變得格外緩慢,昏黃的天光從半透的紗窗中落進來,映照在她臉上,有種凝滯的美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息何更甚,他看著她紅唇微張,大珠小珠落玉盤,“監修燈輪的是裴相公?”


    這句話問得突然,息何答不是,“戶部侍郎李灃,但修建燈輪是裴相公的意思,陛下自開國以來一直勤勉節儉,裴相公當權之後才逐漸不再那麽嚴苛,這倒是讓群臣鬆了口氣,君臣之間也變得活絡起來。自殿下去往蜀地後的這八年,宮中大大小小的宴會每年數不勝數,彈劾的折子都被壓了下來,現在朝中群臣唯裴相馬首是瞻。”


    令儀偏過頭去看息何,“神官對孤說這些做什麽?”


    他反問,“難道殿下不想知曉麽?”


    她說不想,“孤隻是想知曉燈輪是否歸裴相公監修而已,神官卻對孤講了很多別的話,孤不太能懂神官的意思。”


    “臣也是說說而已,殿下不必放在心上。”、“神官都已經說出來,卻又要孤當作不知曉麽,神官不隻是口是心非,還喜歡強人所難。”、“是麽,論起口是心非來,與殿下相較,臣還是略遜一籌。”


    她擰眉,抽迴了被他握著的指尖,站起身來往圓桌踱步而去,息何看著她裙角的水紋在空中劃開弧線,白淨的指尖撫上了瓷碗邊緣,她垂下眼來的時候神情溫和,“活於這世間,誰又不曾口是心非過呢?”


    聽來極為傷感的一句話,息何的眉心動了動,他的輪廓在落照中顯得溫暖動人,令儀的嘴角抿起,抬手將那碗桂子羹倒入了花盆中,又聽他問道:“殿下傷好之後,準備向陛下討些什麽差事來做?”


    “父皇讓孤做什麽,孤便做什麽。”、“殿下心裏便沒有什麽揣測麽?”、“自古聖心難測,神官此言讓孤很是為難。”、“殿下當真沒有麽?”、“神官覺得孤有麽?”、“這是殿下的事情,臣不敢妄自揣測。”


    他話裏繞來繞去,令儀被他繞得有些煩悶,索性說道:“監修燈輪。”


    誰知他隻是挑了挑眉,並未流露出驚訝的神情,令儀問,“神官也早便料到了?”


    息何點頭,朝中近年來都不遺餘力地對皇帝歌功頌德,目前最要緊的事情,那便是修建燈輪了。皇帝若是想試探令儀,給她些差事做,燈輪便是擺在麵前的擔子,等著她來挑起。但令儀蹙了蹙眉,搖頭,“何必鋪張至此。”


    “盛極必衰,”息何道,“道理殿下都懂,又何須臣再來說一迴。”


    她說也是,皇帝現在大抵需要的並不是逆耳的忠言,大業開國直至如今百餘年,盛世早已不在,先帝在位時就已經是強弩之末,空頂了盛世的外衣,誰曉得其中的腐朽與潰爛。皇帝登基後稍稍有所改善,但到了如今也是重蹈覆轍,乃至更甚從前。


    皇帝膝下子嗣單薄,太子病弱無能,八皇子年幼平庸,自此之外再無皇子,朝中早已有人將風頭轉向了其餘的公主,廢太子改立太女並非小事,雖說能者任之,但大業開國這百餘年來,還從未出過一位女皇。


    若當真是要改立太女,那非琅華公主趙令姝莫屬。


    但現下這件事起卻因令儀的迴京而變得有些不同,難怪令姝時時挑釁試探,全都是在做著這件事情的打算。傷好之後皇帝召令儀入宮時,令儀在路上想起如敘這個人來,本以為神宮一別,自此天高水闊,再是不能有旁的交集,何曾想到他竟然又出現在她麵前。


    堂而皇之,毫無廉恥,說她始亂終棄,光明正大地入了公主府,霸占了她最為喜歡的臨風院。


    這人,大有問題。


    令儀揉了揉額,且先不管他到底是何居心,眼下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教她分不開心神去管與如敘的這筆風月債,好在他似乎並不是皇帝的人,也與令姝毫無瓜葛,這在令儀看來是最好的,所以也就任由如敘待在身邊待著。


    閑時有人與她逗悶,在時局緊張的長安城中,也不失是一種消遣。


    皇帝在承乾殿議事,令儀一身紫色團花袍服入內時兵部尚書正向皇帝奏明與劍南道匪患有關的折子,皇帝瞧見令儀進來了,當即有些晃神,隨即把視線從她臉上別開,招手,“來得正好,你在蜀地待了八年,前些時日迴來之時也曾平過河池的匪患之亂,劍南道匪盜成患這樣多年,鬧得蜀地民不聊生,這你為何不報給朕?”


    皇帝的興師問罪來得突如其然,連兵部尚書都怔了怔,兵部尚書在朝為官這樣多年,清楚的曉得當年發生的事情,若是讓他說句實在話,令儀被遣往蜀地當屬皇帝遷怒,隻可惜了這位年少便驚才絕豔的公主,幽居蜀地八年,聽聞深入簡出不問世事,當年的意氣飛揚想來也該被那場無妄之災給磨滅了。


    想著就覺得唏噓,兵部尚書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本想著看在當年那位貴人的份上替她的女兒度過這一關,正要開口,卻看見那繡了白澤獸紋的袖口一撣,令儀的聲音在空曠的承乾殿中響起:“兒臣曾上過奏章一十三道入京,言明劍南道匪患之禍,父皇不曾披閱過?”


    皇帝本意隻是想施壓,沒料到她會這般迴他,眉一攏,“十三道奏章?此話當真?”


    她麵色不改,端端地立在那裏,背脊筆直,“兒臣不敢有所欺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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