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往這邊看過來,看清是令儀後嗷嗚一聲就往神官懷裏鑽,顯然是害怕的模樣。令儀看清了它身上被包紮好的傷口又在向外滲血,不禁抿了抿嘴角,神官一麵撫著琳琅的皮毛一麵對令儀道:“還請殿下莫要見怪。”


    他安撫好琳琅後,洗過手替她換藥,看到她恍然的神情,他眉心微不可察的皺了皺,“殿下忘了?”


    她抵死不認,“孤沒有。”


    沒有便沒有吧,他給她換藥時候的神情很認真,令儀看得入神,又聽他問道:“殿下膝上的傷好些了麽?”


    她看了他一眼,”神官怎麽知道孤膝上有傷?”


    他未曾迴答她,隻是說了下去,“溫泉對殿下的膝傷有好處。”


    他說什麽都是點到為止,令儀卻也是執拗,“神官為何會知道孤膝上有傷?”


    沉默良久後,他才答道:“臣見過殿下。”


    怪不得她會覺得他熟悉,“何時?”


    “八年前。”


    令儀驀地愣住,八年前是她離開蜀地的年歲,她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聽他繼續說:“臣當時隨老國師入宮,在含元殿前看見了殿下。”


    她該對他道一聲謝,沒有將當時的情形都講出來,保全了她的顏麵。他所說的那個時候,她應該是跪在含元殿前那片雪中的,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後起來時雙腿都沒了知覺。他在她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她,是該對這個潦倒的公主印象深刻。


    在含元殿前的雪地中,她還用小刀割破了手指,看著殷紅的血珠落入水中,與另一滴血逐漸地融為一體。


    她母妃用極為決絕的方式證明了自己的清白,而她用極為恥辱的方式證明了自己的血脈。


    這樣的往事不堪迴首,令儀的頭開始作疼,她按著額角,極力地忍受著疼痛,如敘的聲音也變得忽遠忽近,“殿下感覺不適?”


    她擺了擺手,卻是很無力地姿態,咬著牙硬撐道,“孤無妨。”


    想起東陽還在等她,令儀起身想要迴去,但才剛剛站了起來,她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醒來的時候,她正躺在竹屋的小床上,如敘已經不在屋內了。令儀從床上撐起身來,覺得渾身酸痛,但身上衣衫整齊,又不容她多想,正要下床倒水喝時,如敘便又推門而入了。


    他像是知曉她要做什麽,徑直走到桌上倒了杯水給她遞過來,令儀飲完整杯後又把杯子遞給了他:“還要。”


    於是如敘又去倒了一杯,再給她時叮囑道:“殿下喝慢些,莫嗆著了。”


    這杯水令儀卻沒有喝,她把水杯握在手裏,很平靜地看著如敘,問道:“神官接近孤,是為了什麽?”


    他嗯了一聲,疑問的語氣,令儀便接著說道:“孤聽聞白狼生性溫和,何以會在夜裏襲擊孤,甚至銜走了孤的匕首,孤為尋匕首而遇到神官,初初相見神官便對孤輕薄有加。且算是孤脾性好,不曾治神官個大不敬的罪名,那在此之後神官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孤,接近孤,尾隨孤,難道不是另有所圖麽?”


    她目光清明地看著如敘,等著他的迴答。片刻後,如敘很坦誠地點了頭,“臣確實另有所圖。”


    她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莞爾,“那請神官告訴孤,神官所圖的是什麽?”


    或是金銀,或是名譽,如果是這類似的東西,以她現在的處境,她不認為自己可以給與年輕的神官,而聰慧如他,亦能洞穿她的所有。


    令儀嘴角輕抿,她確然是很想知道這位神官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讓她有些發懵。


    “臣所圖的隻是殿下而已。”


    她啊了一聲,如敘反將她看著,眼底似有要將她淹沒的潮水,“臣對殿下一見鍾情。”


    令儀瞠目結舌地看了他半晌,隨後慌不擇路地奪門而去,連匕首都忘記討迴了。


    迴到太真苑時,東陽正坐在門檻上啃雞腿,看到有人進來了,也沒瞧清楚就慌忙把雞腿往懷裏一塞,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喊道:“我什麽都沒有吃!”


    令儀平複了下氣息,盯著她的嘴角,“那你最邊上的肉渣是什麽?”


    “是黃豆!”東陽信口胡扯了一句後才看清楚進來的人是自家殿下,哎呦一聲就撲了上去,雞腿從懷裏掉出來落在地上,她淚眼汪汪地道,“殿下,您怎麽這會兒才迴來?”


    東陽說:“奴醒來後發現您不在了,就坐在門口等您,後來陳璋神官告訴奴您昨天夜裏就住在博玉台,讓奴莫要等您了。”


    令儀看了看落在地上的雞腿,“這也是他帶給你的?”


    東陽不大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嘿笑道:“奴對他說奴饞得很了,就想吃一口,神官好心,今兒一早順帶給奴捎來的。”


    順德樓的烤雞怎麽能是順帶捎來的,東陽不懂,令儀卻笑了笑沒說話,東陽一麵攙著她往屋裏走,一麵問道,“您怎麽這麽喘,是不是又被狼追了?”


    令儀摸了摸額角,有些感歎,被狼追她倒是覺得還好,認真表白的年輕神官比狼更要可怕。


    後麵的時日,令儀日日都會去博玉台靜坐,也會去藏書室中偷閑,但再也沒能看到如敘,她心裏著實鬆了一口氣,但每當念及那日如敘的話,不知道為何有些忐忑。


    又是一日,令儀梳洗完畢正要往博玉台去的時候,卻在門口瞧見了等候的李德,李德看到了他,拂塵一打向她請安,令儀道免禮,又問:“公公來尋孤,是宮中有什麽要事麽?”


    李德神色遲疑了片刻,複又向她躬身道:“太子病重,陛下急召殿下入宮,還請殿下速速啟程。”


    *


    太子病重與皇帝急召令儀入宮這兩件事情,若是教旁人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麽太大的關聯,但在令儀要踏入東宮時李德卻對她講了一句:“殿下,珍重。”


    李德的神情仿佛與八年前為她披上大氅時候一樣,那句珍重的語氣,似乎也相差無幾。


    她對李德笑了笑,“多謝公公,孤自當珍重。”


    其實說來,在這些姊妹中,令儀與太子的關係真當算是最為融洽的,或許時候因為太子性情溫和,不像是旁人那般錙銖必較,所以令儀看他自然與看旁人不同,隻是太子纏綿病榻許久,皇後又視令儀為眼中釘肉中刺,生怕她對太子做出什麽不利的舉動來,所以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日裏,直至她離開長安,她都未曾再見過太子。


    東宮富貴堂皇,但令儀卻偏偏瞧出了衰敗的景象,邁入太子寢宮時令儀聞見了極濃的藥味,床榻邊站著皇帝皇後,令姝也在,瞧見她的時候翻了個十足的白眼來,一雙鳳眼吊著,令儀從中品咂出了幸災樂禍的意味。


    “蜀華來了?”皇帝對她招了招手,她與皇帝八年未見,今次迴長安時就連麵聖稟命也省去了,足以得見皇帝對她的厭惡。但現下皇帝對她的態度溫和,她很順從地走了過去,也給皇後請了安。這樣多年不見了,皇後風采依舊,隻不過還是逃不脫歲月,眼角已有細密的紋路蔓開了。皇後對她母妃恨之入骨,連帶著也厭惡她,可如今這厭惡的目光裏又添了些別的情緒。


    皇帝手覆在膝頭上,眉宇間彌漫著惆悵,他對令儀道:“你與令恪多年不見了,想必有些話要講,朕與你母後先離去,稍後到禦書房來尋朕,朕有話對你講。”


    她應了是,皇後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隨即闔上,令儀偏頭問道:“母後是有什麽話要對蜀華講麽?”


    皇帝與令姝也齊齊看向皇後,皇後麵上的神色僵住,略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曾,你與恪兒慢慢敘舊,本宮要講的話,待會兒你父皇也會講給你聽。”


    聽起來便是有事情瞞著她,令儀眼底浮起譏誚的情緒來,但她垂著眼瞼,旁人瞧不見。皇帝離開時讓寢宮內的侍從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寢宮僅剩了令儀與太子二人。


    太子確然是病重,令儀都能清晰得辨識出他深淺不一的唿吸,淺的時候仿佛快要斷掉一般,她在床榻邊上坐著,也沒有去叫醒昏睡中的太子,隻是靜靜等著。


    不曉得等了多久,太子終於醒了,睜眼瞧見她時怔了怔,沒認出她是誰,隻皺眉問道:“你是何人?”


    她解下了麵紗,溫和地笑道:“十餘載不曾相見,太子哥哥便將蜀華忘記了?”


    太子起先是茫然的,到底這麽些年未見了,他或許早已忘記自己還有個喚作蜀華的妹妹,直到那張動人心魄的臉出現在眼前時,他才恍然記了起來,他有些驚喜地看著她,因病重而青白的臉色稍稍有了血色:“阿薔?是阿薔,對吧?”


    令儀噯了聲,“太子哥哥往前也是這樣喚蜀華的。”她與太子之間本無恩怨,所以這樣的情態也並非是可以裝出來的,其實打從內心裏來講,她對自己的這位太子哥哥的感情是憐憫同情。


    太子見到令儀十分歡喜,問及她為何迴來,令儀搖頭說不知,“蜀華還以為太子哥哥會知道,怎麽,父皇與母後都不曾同太子哥哥講過麽?”


    皇帝確實不曾對太子講過這些,纏綿病榻的人沒那樣多的精力攻於心術,令儀與太子交談起來也覺得輕鬆,不必像對旁人那邊小心謹慎,到最後太子又覺得困乏後,臨睡前叮囑她,“阿薔既然已經迴到了長安,那往後常常來東宮,陪孤說說話可好?”


    她說好,太子便安心睡去了,令儀把裙裾一撣,轉出寢宮往禦書房走,這迴與往常一樣,令姝又從半道殺了出來,將她截住,她咬著銀牙對令儀笑:“令儀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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