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鬧翻了天,內地城鎮無不被波及,邊疆對此倒是沒什麽消息。


    直到張文潛帶著兵馬糧草來到沙城,嚴季初才知道京中出了這麽大的事。


    他當即就坐不住了,扒開擋路的張文潛就往外衝。


    剛來就被抓著將京中之事問了個遍的張文潛,給他一推搡,趔趄了一步,手比腦子快地將人抓住,“你幹什麽去?”


    “迴京。”


    嚴季初言簡意賅,“鬧這麽大,如果不是他封鎖消息,邊疆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都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這次是打了世家大族一個措手不及,等他們緩過神來,他這次得罪這麽多人,不知道他們會怎麽報複他。”


    “都什麽跟什麽啊?”


    吹了半個月風沙,跨過戈壁來到沙城的張文潛,覺得自己腦子被風沙吹傻了,不然怎麽他這一大堆話,聽得他挺莫名其妙的。


    但最前麵簡潔的“迴京”二字他是聽明白了,當即收緊了抓著嚴季初手臂的手,嚴季初話剛完,他就給懟迴去了,“作為邊將,無詔而迴,你怕別人抓不到你錯處不成?”


    緩了一會兒,張文潛反應過來他這口口聲聲掛念的是誰,當即補了句,“京城現在最是鬧得兇,你公然違例,你叫他該怎麽處置你?”


    將虎符丟給嚴季初,張文潛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水,沒好氣地抱怨,“我大老遠來,你水都不給一口,抓著我就問攝政王的事,這算怎麽迴事兒?”


    像是想到了什麽,張文潛的麵色變得有些古怪,端到嘴邊的杯子沒喝一口就又放下了,起身湊到嚴季初麵前打量著他,“不對啊,攝政王的事,你這麽急幹什麽?”


    被他這一問,嚴季初立時想起黎安說的,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不可將兩人的關係公之於眾。


    “我,我急什麽了?”


    僵直了脊背,嚴季初別過眼去,不看張文潛,“我就是,就是怕他要是出事,京中那些人無人鎮壓後,會對陛下不利。所,所以,想著該迴京伴駕。”


    張文潛狐疑地看著他,“當真?”


    嚴季初眼神更虛了,“當然。不然還能是什麽?”


    “嗬,還能是什麽?”


    一看他那心虛樣,張文潛心裏就猜了個七七八八,直起身,半睨著眼,意味深長地拉長調子,“狗熊難過美人關啊——”


    嚴季初揪了他領子,將人一把提了起來,壓著聲音咬牙切齒,“你閉嘴吧!”


    見嚴季初沒反駁自己的話,張文潛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同他對視片刻,收斂了麵上戲謔,認真地勸告,“那等心思難測的人,你仔細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


    心知張文潛是為自己好,嚴季初瞄了眼帳外,鬆了揪著他衣領的手,走迴桌邊坐下,將水杯往他麵前一推,“這事我心裏有數。他是什麽人,我比你清楚。”


    張文潛歎了口氣,在他對麵坐下,端了水杯飲盡,抬眼看著他,又不免搖頭,“還以為你是鐵樹開不了花。你倒好,鐵樹朝惡鬼開花。你可知那是個鐵石心腸,殺人不眨眼的?仙人的皮囊,邪魔的脾性。”


    “他不是那樣的。”


    嚴季初皺了眉,不讚同張文潛的評價,“他是有些頑劣性子,但無傷大雅。至於殺人不眨眼,殺該殺之人,那是增加功德的事。他殺該殺的人,為黎民謀福祉,怎麽不算謫仙人?”


    張文潛無語,“你怕不是迷魂湯喝多了,忘了他從前如何撥弄朝堂風雲,挑撥七子相鬥,又是如何放任朝臣欺壓底層……”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嚴季初打斷他,“他做局的手段是極端了些……”


    “打住!”


    張文潛抬手止了他的話,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不想從你口中,聽到什麽‘難免有所犧牲’這種高高在上的論調。誠然,這是高位者避不開,也很無奈的事。但易地而處,沒有底層想成為被犧牲的那個。”


    嚴季初抿了嘴,沉默著垂了眼,片刻後才道:“我自然知曉這其中道理,可誰又不是在努力求活的那一個呢?”


    對上嚴季初悵然的眼,張文潛一怔,最後不由得歎息一聲,避開了嚴季初的目光,拿了茶壺倒水,悶悶飲完一杯。


    是啊,這吃人的世界,誰不是在求一個“活著”?


    轉頭看向帳外黃沙,張文潛轉了話題,說起有關遠征的事。


    他們不也在努力著嗎?


    努力讓更多的人活著。


    ……


    這仗,一打就是一兩年。


    在大晟軍隊的威懾下,遼金硬著頭皮耗了一年半,最終是將出逃到遼金國的白沙可汗,交給了烏茲拉圖魯處置。


    在烏茲拉圖魯正式成為新任的白沙可汗後,正式向大晟遞交了臣服為蜀國的文書。


    大晟的使臣帶來了豐厚的糧草作物,使得久經戰亂的白沙國得以存續。


    嚴季初也收到了黎安的書信。


    一兩年裏,寥寥的“一切安好,勿念”,並一句“君安否”,攜著戰報往來,被嚴季初小心收在貼身的衣袋裏,聊以慰籍。


    隨著使臣而來的書信,比過往長了不少,卻皆是公事。


    嚴季初有些失望,但見信中內容,又收斂起那些心思,忙碌於正事。


    ……


    貪墨的事在第二年春天才基本平息,甚至作為考題,出現在了考生的卷子裏。


    溜須拍馬的卷子,黎安看了不少,可惜主考官是跟他不對付的老太師。


    他刻意拿那些卷子來膈應黎安的,黎安反手丟給小皇帝。


    “辭藻華麗但不知所雲,長篇累牘但不能突出重點。”


    小皇帝看過後,抬頭看向黎安,“皇叔,這就叫‘注水’嗎?”


    “不,這叫‘灌海’。”


    黎安將卷子收起來,交還給老太師,“以後朝堂奏章,控控水再呈上來。”


    “那是中書省的事。”


    老太師收起卷子,教訓小皇帝,“不可學這種華而不實,專為應付上級的事。”


    小皇帝眨巴了下眼,真誠發問,“朕乃九五至尊,也還有需要應付的上級嗎?”


    老太師看黎安,黎安看老太師。


    最後,小皇帝喜提兩份作業。


    九五至尊?


    九五至尊也得寫作業。


    ……


    院士放榜之後,空蕩蕩的朝堂又擁擠起來。


    黎安逐漸又迴到了過去的狀態,朝堂上打瞌睡,非必要不開口。


    但跟從前不一樣的是,小皇帝開始理政。


    雖然多數事還是會問過黎安的意見再行事,可也逐漸有了自己的主張。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攝政王在給小皇帝放權了。


    一些按捺不住的,在試探了一二後,開始陰陽怪氣攝政王把持著兵權,給小皇帝上眼藥。


    小皇帝麵無表情地聽著,等那人說完,下一刻就叫了禁衛軍上殿,“拖出去,打三十大板,逐出京城,革為庶民,永不錄用!”


    那人喊冤,小皇帝卻是冷笑一聲,“空口白牙汙蔑朝之重臣,挑撥朕與皇叔關係。你冤?莫不是欺朕年幼,不知你林家覬覦六衛兵權已久,在前六衛都統被革職後多番疏通,意圖取而代之?”


    “朕今兒叫你明白,六衛都統人選,乃是朕欽定!”


    不過十歲的小孩兒,發起怒來,也有了天子的威嚴,“朕是年幼,不是蠢!這天下皇叔若想要,如何輪得到朕?誰再敢胡言,挑撥朕與皇叔關係,下場便是如此。拖出去!”


    打著瞌睡的黎安掀眼皮瞅了他一眼,正在氣頭上的小皇帝沒看見。


    沉默幾息,黎安輕咳了一聲,幽幽道:“專橫獨斷,為君者之大忌。”


    小皇帝心裏一跳,轉了頭想解釋,但當著朝臣的麵,動了動嘴,最後隻能是又將嘴閉上,拿一雙圓杏般的眼看著黎安,連委屈的神色都克製著收在眼底。


    黎安眸色微動,歎了一聲,“典法律例,不可隨君王心意而變。君王行事,需得能服眾。”


    小皇帝撇撇嘴,眸子一轉,張口就來,“按《大晟律例·禮法》第二百一十七條所言,無憑中傷皇室宗族者,杖三十。《新編民法》第一百三十六條所言,構陷他人,情節嚴重者,貶謫、流放、入獄、去籍等視情況輕重而定。”


    背了兩條律例,小皇帝這次有理有據,“皇叔輔國,勞苦功高。朕尚且年幼,諸多事宜尚需仰仗皇叔。此人無憑無據中傷皇叔,意圖挑撥朕與皇叔之間的關係,是在威脅國之安穩。”


    說著,他又追加了懲罰,“此乃禍國重罪!來人,將其收押入獄,流放北原,服苦役十年!”


    底下朝臣都聽愣了。


    光聽攝政王那幾句,還真當他是忠君之臣了。


    朝臣正心裏嘀咕著呢,小皇帝給他們背上法典了。


    老太師一派是有些欣慰的,皇帝長大了,也許攝政王也沒那麽不可理喻。


    但下一刻,這加責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偏偏小皇帝還有理有據。


    對的呀,沒問題啊,法典上是這樣寫的,危害也確實是有這麽嚴重。


    但加上黎安先前那幾句,怎麽就那麽不對勁兒呢?


    過了一會兒,有朝臣反應過來了。


    這不就是在教小皇帝鑽律法的空子,光明正大地徇私嗎?!


    關鍵,他們還不能說他枉法。


    他張口能給他們背一段兒法條。


    這一出之後,想借著黎安對小皇帝放權之事,打算教唆小皇帝跟黎安對立的世家大族,立時歇了心思,轉而給老太師上眼藥。


    老太師看著趴在奏章上,蔫兒了吧唧地說不想當皇帝的小皇帝,轉頭看向一旁悠閑喝茶的黎安。


    這才是他不想當皇帝的原因吧?


    察覺到老太師的視線,黎安抬眸瞅了龍案,無情提醒,“中書省還有一批折子,陛下如此懈怠,下午的遊園怕是得推後了。”


    小皇帝倏地爬了起來,“不用推後!這些折子,朕馬上看完。”


    他好不容易有一天不用寫作業,可不想把時間都花在批奏章上。


    見小皇帝又有了幹勁,黎安繼續低頭看自己的話本子。


    老太師在一旁看得臉皮直抽抽。


    自從當了這天子帝師,他已經不勸小皇帝提防黎安奪權了,他隻盼小皇帝能別撂挑子,讓黎安當這皇帝。


    就黎安這奏章多看一眼都嫌的人,真不敢想,這國到了他手裏,會是什麽模樣。


    見多了黎安躲閑的懶散樣,老太師都快忘了這人把持朝政時是什麽模樣了。


    迴想起來的,都是跟如今沒什麽兩樣的萬事莫沾邊。


    可當他真的收起那懶散時,便是這朝堂變天的時候。


    ……


    渝州水患緊跟著旱災而來。


    幹旱了許久的土地,突逢連綿大雨,山體各處滑坡,一時間殃及多處村落鄉鎮。


    渝州七城,有五城堤壩被山洪摧毀,大水順河而下,淮州臨近三城皆受災殃。


    水災往往連著瘟疫。


    事情的起因,便是一處受災鄉鎮爆發瘟疫,其地方官卻瞞而不報,私自出逃,導致疫情流散。


    等消息傳到京城時,已有三座城池因瘟疫空城。


    其中包含渝淮水道,往全國多個城鎮運輸物資的交通樞紐,雲舟城。


    雲舟城城主深知疫情流散的危害性,在發現疫病的第一時間就封鎖了雲舟城往各處的水道、陸路,閉城求援。


    大城往往都有應對天災的預案,隻是這次水災瘟疫來勢洶洶,朝廷的賑災隊伍還在半道上,就被雨勢攔下了,也是難以深入災區。


    加之各地流民外逃,朝廷不得不調集軍隊整頓秩序。


    自遼金歸返的嚴季初在被召迴京的路上,收到臨時的通知,轉道渝、淮,協助賑災。


    一支在黃沙大漠裏打了一兩年仗的隊伍,被征調去水鄉賑災,這多少是不合理的。


    但現在各城各鎮都在防備攜帶瘟疫的流民偷溜進城,城防戒嚴,很難從別處調集兵馬,唯有這支本就是從全國征調的遠征軍,是現下可活動的。


    不出意料,這支在大漠裏久待的軍隊,在南下到渝州地界時,便有人因水土不服出了狀況。


    嚴季初思慮再三,重新編整了隊伍,帶著適應良好的人南下賑災,其餘人休養之後,按原本計劃,或役滿歸家,或前往各自該去的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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