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上結實挨了這一拳,嚴季初吃痛悶哼一聲,卻是一手捂了肚子,一手擒了他手腕。


    “讓我瞧瞧,受傷了沒。”


    他說著,將黎安的手掰開攤平,看著掌心那被木刺刮出來的紅痕,微微皺眉,“再生氣也不能拿自己撒氣啊?”


    低頭吹了吹他掌心,瞧著那微顫著蜷起的指節,嚴季初偷偷勾了唇笑,卻在抬眼時換了副嚴肅麵孔,“這麽不知道愛惜自己身體,叫人怎麽放心?”


    這話黎安耳熟。


    上個世界,他常對虞無恙說。


    冷哼一聲,黎安一甩袖,將手收了迴來,“跟你沒關係,滾出去!本王要休息了。”


    見黎安又恢複了如常那冷漠傲然的攝政王模樣,嚴季初悄悄鬆了口氣,卻是纏了上去,貼著人後背,挨挨蹭蹭,“我受傷了,很疼的,你也幫我吹吹?”


    黎安深吸了一口氣,轉身看著跟在自己身後的人。


    嚴季初咽了咽唾沫,佯裝鎮定地擺出副無辜模樣,揉著自己肚子,微微皺眉,眼巴巴看著他,“好像受了內傷,要夫君揉揉、哄哄才能好了。”


    黎安被那一聲“夫君”叫得紅了耳朵,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要點兒臉?”


    他都不清楚,一開始談的明明很嚴肅的問題,最後是怎麽突然從家國天下,變成床笫私話的!


    還自薦枕席,叫人夫君,他怎麽好意思開口的啊!


    縱然早見識過這人的厚臉皮,但這個世界裏,嚴季初與自己相處,素來是一板一眼,玩笑話都甚少說。


    結果,他這一來就給自己來個大的!


    “你我床笫閑話,臉麵要來做什麽?”


    嚴季初理直氣壯,拉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腹上,擺出一副可憐樣,“真的很疼,你下手太狠了。”


    溫熱緊實的觸感從掌下傳來,黎安倏地收迴手,按著他肩膀,直接將人扭送到門口,一腳踹在後麵,給人踢去外間,“滾蛋!”


    嚴季初踉蹌兩步站穩,羞紅著臉,幽怨地揉著被踹的後麵,轉身還想爭取一下。


    下一刻,一床被子從裏麵飛了出來。


    等他把被子從頭上扒拉下來,外間往裏間的小門已經用一扇屏風堵了。


    嚴季初抱著被子,摸了摸鼻子,卻是沒忍住笑了一聲。


    笑過後,他的神色又嚴肅起來。


    雖說以不正經的插科打諢混過去了,但根本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想起黎安那淒然的笑,嚴季初暗了眼。


    垂眸抱緊被子,嚴季初找了幾張矮桌拚了當榻,躺平盯著帳頂,蓋著被子,卻是難以入眠。


    有些話是深思熟慮了很久的,有些話是沒過腦子脫口而出的。


    可此時冷靜下來迴想,他卻沒覺得後悔,隻是多少覺得有點臊人,也太過輕浮浪蕩。


    臉這次是丟幹淨了,但也算不上全無收獲。


    至少,他可以肯定,黎安無心害他,或者可以說,對他有些過於縱容了。


    抬手撫上臉側,嚴季初微抿了唇,唇角不自覺勾起。


    那人生氣是肯定的,可下手倒是不重。


    能單手將二三十斤的鐵錘當木棍耍的人,真要下狠手,在自己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拳將自己重傷是毫無問題的。


    可那輕飄飄的力道……


    也就比撓癢重點。


    細一想黎安的處境,嚴季初也明白他為何要當那“奸臣”。


    忠義之臣最是難為,稍有一點落人口舌,緊隨其後的便是口誅筆伐。


    倒不如當個“奸賊”,哄著那些心有不軌的人互相爭鬥,袖手旁觀,等著坐收漁利。


    便是用些什麽不光彩的手段,人也隻道奸佞之人行齷齪之事。


    再者,他大抵是真厭惡這朝堂,這天下,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他將這一池水攪得渾濁不堪,來日小皇帝收納忠君之士,清君側,淨朝堂,便是拉起了小皇帝自己的親信班底。


    甚至可能存了,以自身為小皇帝鋪路的心思。


    想到這個可能,嚴季初就不免皺眉,輾轉難眠,眼前又浮現那人好似了無牽掛,要自此世脫離的情態。


    那般淒然無奈,像早已有了盤算,這此間一切都不足以拴住他。


    當時的恐慌又湧上心頭,嚴季初驀地起身,卻又在屏風前頓步。


    想留住這人,想成為他的牽絆。


    可正如他所言,如今的自己,有什麽資格去幹預他的事呢?


    一無權勢,二無地位,既幫不了他,也無法阻止他。


    如今自己所依仗的,不過是他對自己的縱容。


    這縱容的來處……


    立於屏風之外,嚴季初低垂著眼,指節緊攥。


    是利用,還是移情,或者是對一枚有趣棋子的憐惜?


    那雙眼裏所見的自己,是何種模樣,是何人模樣?


    自己終究,對他的了解太少。


    在屏風前站了一刻鍾,嚴季初到底是轉了身,又迴到自己桌案前,取了一卷兵書,坐到帳門前,撩了一點帳簾,借著帳外昏暗的火光,心不在焉地看著。


    軍功,是他目前獲取權勢最快的途徑。


    不知道這朝堂什麽時候會分崩離析,不清楚黎安到底給自己安排了什麽樣的結局,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借著這次機會,將西疆邊防的軍權都掌握在自己手裏。


    等勝過烏姆爾,將遼沙部族攆迴老家去,那支從全國征調兵馬的遠征軍,他得將它攥在手裏。


    既然他已經無法迴頭,那就由自己去追上他好了。


    ……


    一夜過後,兩人都沒再就之前的話題說什麽,仿佛昨晚的事不存在般。


    黎安的營帳被破,嚴季初本想讓人重新為他紮營,或幹脆跟自己一個營帳也無不可。


    但黎安拒絕了。


    他去了城主府。


    “真的要走?”


    嚴季初終究是沒忍住,在他將要離開時,扯住了他的韁繩,蹙眉看著眼前人,“不是說作為督軍,要在前線督戰,不該貪圖享樂,龜縮城主府內?”


    黎安看了眼一眼,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神色的再淡漠疏離不過,“如今戰事已到尾聲,已不需本王督戰,本王亦有許多事務堆積,信使在營中穿行不便,自是城主府內要方便些。”


    他都這麽說了,嚴季初自然不好再揪著人不放。


    鬆了馬韁,嚴季初仰頭望著他,囁嚅半晌,許多的話,也隻成了句無關痛癢的,“珍重。”


    黎安瞧了他一會兒,忽地笑出了聲,“大營離城主府不過幾裏路,將軍說這聲珍重,可是打算就此不與本王往來了?”


    嚴季初被他笑得一愣,下意識去瞄一旁湖州、嶽州來的幾個將領。


    黎安倒是理由充分,也不等嚴季初迴話,就自顧自接了話,“那可行不通。如今戰事雖已至尾聲,將軍該向本王匯報的事,還是不可落下。”


    調轉了馬頭,黎安將走時又瞥了他一眼,悠悠添了句,“至少,文書之類的,得按時送來城主府。”


    人來不來無所謂。


    自他漫不經心的神色裏,所有人都讀出了這句。


    攝政王還是那個攝政王,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裏。


    嚴季初朝黎安抱拳低頭應了是,餘光掃見那幾個各自交換了眼神的將領,眸子微暗。


    有的人該處理的,還是得找機會處理了。


    ……


    黎安搬去了城主府,嚴季初忙著整軍備戰,各自忙碌著。


    再見麵,已是烏姆爾的事了,嚴季初與烏茲拉圖魯一道上城主府拜訪。


    還未進城主府,幾人便已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那味道對於征戰沙場的人而言,實在是太過熟悉,哪怕各處都已清理幹淨了,彌留的味道還是讓人能敏銳察覺。


    嚴季初心中一凜,快步往城主府走。


    守府門的將士認得他,也就沒攔,隻是派了人去通報黎安。


    烏茲拉圖魯跟在嚴季初身後,快步到了府門前,卻是停下了腳,沒跟進去。


    守門的將士看他一身遼沙部族的打扮,立時警惕戒備,還是嚴季初的副將開了口,將人領去了宴廳歇息。


    進了城主府,嚴季初就熟門熟路地往後院走。


    沙城作為沙洲的主城,沙城城主府自然也是鎮西侯府。


    雖說他打小住軍營的時間比較多,十二歲去了京城後更是直到這次西征都沒迴來過,但到底是自己家,大小院落還是熟悉的。


    因為他娘走的早,他父親和兄長、姐姐又各自常駐在營裏,城主府一向是家裏的老仆在打理。


    戰事開始後,便讓這些仆從也避難去了,城主府難免荒蕪頹敗了些。


    可再寒磣,也還不到牆傾屋塌的地步。


    但嚴季初從前門走來後院這一段,就看見好幾處破敗之景,殘簷斷壁上,是刀劍的劃痕。


    也不知到底是怎樣激烈的戰鬥,能使屋舍都垮塌了!


    跟著領路的親衛到了黎安住處時,嚴季初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廊下的弦影,正伸著胳膊讓隨行的醫師包紮。那疼得齜牙咧嘴的模樣,倒看不出他平常是個麵無表情的近身侍衛。


    聽見院外腳步聲,弦影餘光一掃就瞄見了嚴季初,當即收斂了麵上猙獰,板了張臉,“主上正在歇息,大將軍若要匯報軍情,請晚些時候再來。若無重要之事,可自行定奪。”


    嚴季初行至他麵前,看著他身上處處纏繞的紗布,聲音微冷,“出了什麽事?”


    “一群不入流的刺客罷了。”


    弦影說得輕巧,“主上無事,隻是被這些蒼蠅臭蟲擾得沒個休息的時候。”


    “為什麽不來消息?”


    嚴季初顯然並不好糊弄,沉眸盯著故作輕鬆的弦影,“不入流的刺客?隻是不入流的刺客,便將你傷成這般模樣,我是否該認為,你並沒有能護衛殿下的能力?”


    弦影被他堵得麵色一僵,冷哼一聲,正要嗆聲,卻是慘嚎一聲,慌忙捂了嘴,壓低聲音,轉頭瞪向突然加重力道的醫師,“你幹嘛?”


    竹青放鬆了手上的力道,麻利地給他包紮好,抬頭看向嚴季初,“這種規模的刺殺,於主上而言,不過家常便飯。告訴你,也不過是讓你分心。至於弦影的能力如何,自有主上定奪,將軍如此質問,乃是越權。”


    一句“家常便飯”,聽得嚴季初心尖一顫。


    他看了弦影一眼,抿了抿唇,“對不住。”


    緩過那點疼,弦影猙獰的麵色好了幾分,抬眸斜了他一眼,“看在你是憂心主上的份上,我不同你計較。這次也是蓮心不在,主上又將大部分人手留在了京中,否則也不會叫他們這般囂張。”


    嚴季初皺眉,到他身邊坐下,“知道是誰的人嗎?”


    弦影看了他一眼,含混了一句,“那可多了。”


    見弦影不說,嚴季初也就不再問,就沉默在廊下坐著。


    “主上才睡下,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你可以先去忙你的。”


    沉默坐了一會兒,弦影開始攆人,“等主上醒了,我等會向主上稟告你來過一事。有什麽事情要轉達的,可同我說。”


    “嗯,知道了。”


    嚴季初應了一聲,卻是沒動地方。


    弦影也不再管他,跟竹青詢問起親衛隊傷亡的情況,倒也沒避著嚴季初。


    嚴季初在一邊聽得直皺眉。


    離京時,黎安本帶了三千禦林軍來,但為了配合他這邊的作戰,讓李承璟帶著人去了桓州,兵壓冰原部族邊境,如今還沒迴來。


    剩下的親衛隊,不過一百多人,在這兩三個月裏,已是傷亡過半。


    原本的城主府府兵都被調去了戰場,黎安迴城主府時,拒絕了嚴季初安排過來的人。


    早該想到的,那些人在大營裏就敢對他下手,現在他迴了城主府,守備缺失,他們自然是更加肆無忌憚。


    他應當是早知道會遇到刺殺,所以不讓自己安排人迴城主府護衛。


    人多口雜,正是與外敵交戰時,若是爆出內部紛亂,難免動搖軍心。


    所以他隻帶了他手下,聽他調遣的人。


    又坐了片刻,嚴季初始終覺得心裏不是滋味,起身離開了城主府,將烏茲拉圖魯暫時安排在了城中某處,迴營調了兵馬護衛。


    夜裏,嚴季初背了人耳目,翻了牆頭。


    夜裏翻黎安牆頭的人實在是多,嚴季初幫忙解決了一批人,才得以有空間與黎安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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