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結束,俞平庸在返程的航班上問古月感覺如何,古月一句話把他搞得哭笑不得,她以為他是問在床上感覺如何,她就直截了當地說:你沒有我想象那麽老。


    有時候古月確實傻得可愛,有時候是因為對俞平庸不夠了解,雖然他很喜歡開玩笑但他不可能在毫無私密性可言的飛機上問她那方麵的事。


    俞平庸在公司裏給了茶茶一個很高的職位,高得有點出乎人們的預料,那個位置就是茶茶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茶茶的名字叫許吟茶,人美,頭發美,線條更美,追求的人雖多她都不屑一顧,性格裏有著與她的美完全相稱的傲。俞平庸很享受她的傲,在公司裏她比俞姿吃香,於是公司的風氣越來越歪,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新招聘進來的小姑娘用不了三個月都變得嗷嗷傲,一個傳染一個。


    她們以為老大喜歡的是許吟茶的傲,其實大錯特錯,老大喜歡許吟茶,她這個人本來就傲,老大愛屋及烏,換個人在俞平庸麵前傲一個試試,絕對夠那個人喝一壺的。


    古月的職位比許吟茶低很多,有時業務上的交叉會把兩個人戲劇性地捏在一起,剛進門的新媳婦沒有不受氣的,許吟茶都快趕上人家婆婆刁了,可是她那麽美麗,誰都不忍心恨她。


    古月是藝術顧問,一周隻需上一天班,有很多閑暇時間料理家務,此外,幫保姆照顧孝一也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這個小嬰兒長著一雙形狀像小蠶繭一樣的濃眉毛,臉蛋潤得像煮熟的鴨蛋清,臉型像極了一個人,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嵌在低低濃濃的眉毛下方總是顯得有點憂鬱,觸目傷懷,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古月都不敢注視他的眼睛,可是每當她想孫文超想到無處躲無處藏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她就會跑進嬰兒的臥房抱起這個小肉團兒來,嬰兒一哭一鬧把什麽都衝淡了。


    現在她和孫文超已經斷得一幹二淨了,她拚命地尋找和俞平庸之間的共同語言,為了和他保持步調一致她努力地學習打高爾夫和斯諾克,盡管她根本不喜歡這兩項運動。


    有一天早上,她陪他打完球坐在場下休息,起初談論的都是打球的技巧,很自然也很開心,俞平庸忽然對她說:“其實你不用把自己弄得這麽辛苦,我後半輩子全都可以等你。”


    當時,古月堅若鐵石的心似乎蠕動了一下。


    古月堅信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因為她已別無選擇,以前,她最討厭燒香拜佛了,可是跟著俞平庸去東南亞聽了幾次法會之後,她發現過去對佛祖的看法很錯誤,而且她驚訝地看見東南亞國家裏幾歲的小朋友都虔誠地禮佛,並不是隻有老人才信。


    俞平庸把她從一種迷茫的狀態帶入一個更高更寬的層次,許多無法理解無法相信的事物在這個層次上都可以去理解去相信,比如說,輪迴、因果、業力、鬼神……新婚的頭兩年,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心思都花在她身上,無論走到哪兒都把她帶在身邊,在外人眼中他們是一對人人豔羨的忘年伉儷,可惜隻有她知道是怎麽迴事,有時她眼睛盯著風景心裏卻在想,假如自己能愛上他一點點就好了,哪怕隻是一點點。


    在無愛的婚姻裏終老是種煎熬,古月慢慢地發現,人生的選擇很多,但無非是把一種煎熬換成另一種煎熬。他也能給她激情的夜晚,可是人若沒有了靈魂,肉體又算得了什麽呢。當俞平庸收到古月的生日禮物時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古月樂意於討他片刻歡心,因為所能為他做的隻有這麽少。


    佛祖似乎有意斷絕人的癡心妄想,後來古月又去過幾次玄機橋那邊的商業一條街,當買玉墜變成了借口,她卻意外地看見一枚和家裏那尊佛像一模一樣的墜子,而她想見的人始終都沒有出現。


    雖然時隔多年,一個可怕的夢境始終糾纏著她,夢裏的情景應是在二十幾年前,母親還很年輕,陰冷的房間裏擺著一張破舊的飯桌,繼父一腳把桌上的飯菜踢翻。破碎的碗碟,遍地的飯菜,暴戾的叫罵,淒厲的哭泣……已經變成一組符號化的意向在她的頭腦中永遠無法抹掉,那種無望就像給人判了無期徒刑,恐懼感支配著她從一個遙遠的北方城市遷居到上海來。


    她害怕寒冷的天氣,總以為這座城市會給她終年的溫暖,這座城市裏的某個人會給她終生的安魂……無數次夢醒時分,她很努力很努力地迴憶才想起自己已是俞太太。俞平庸雙手抱著她,嘴唇碰著她的額頭,鼻息溫涼:“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把臉深深埋進他的衣領,似有若無的登喜路藍調猶如清冽的冰雪初融在冬日的早晨。


    俞平庸看看床頭櫃上的小鍾,八點四十分,上午市裏有個重要會議,不去不行。今天是俞平庸的生日,不過他說他七十歲之前不做壽,不擺酒請客,古月想用年輕人的方式給他慶祝生日,一會兒古月要去超市買菜,中午他迴來和她一起下廚,昨天晚上說好的。


    夢境的餘悸漸漸消逝了,古月說:“我沒事了。”


    俞平庸看看她,說:“你用一分鍾把你夢裏的情景給我描述一下。”


    古月問:“為什麽是一分鍾?”


    俞平庸說:“因為九點開會,現在是八點四十,我和你說話這會兒已經八點四十一了,我用十五分鍾到酒店,兩分鍾的電梯,所以你隻有一分鍾時間。”


    古月不高興地說:“嘁,我還不告訴你了呢。”


    俞平庸起身笑著說:“另外的一分鍾,你幫我紮領帶哈哈。”他說著把一條真絲領帶遞給她,這條領帶看上去跟他自己的襯衣和西裝還蠻搭的。


    古月撅著嘴從他手裏抽出領帶,邊給他紮邊說:“我夢見我後爸打我媽。”一句話說完的同時領帶也紮好了,紮得不鬆不緊又平又正,這一手最得俞平庸賞識。


    俞平庸看看小鍾還有一分鍾時間,他躬身抱住她拍拍她的後背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不會再來了,不要再想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都是你天天想的,好了,我走了啊,中午迴來。”


    “嗯……”


    古月把他送到臥室門口,旋轉樓梯的紅木扶手垂下她蓬鬆卷曲的長發,輕柔的睡袍下擺中露出一雙玲瓏的腳踝。


    俞平庸一邊下樓梯一邊囑咐道:“一會兒別忘了去買菜。”


    “嗯。”


    俞平庸又想起了什麽似的仰起頭,說:“快把鞋穿上!”


    古月微笑地點點頭:“嗯,知道了,你早點迴來。”


    樓下的說話聲是重華的,俞平庸毫無拖遝地看了看他送過來的會議材料,然後就上車了。


    古月衝了個澡,在衣櫃裏挑了件好看的連衣裙,搭了條長披肩,悠悠哉哉地下樓,準備去附近的超市裏逛逛打發一上午的時間,忽然包裏手機響,是公司的電話號碼。古月當時就預感到超市去不成了,因為是許吟茶的秘書打來的。


    古月問:“什麽事?”


    秘書說:“古月姐,上次那個方案要改動一下,許總讓你現在來一下公司。”


    古月說:“現在嗎?”


    秘書說:“嗯,對。”


    古月考慮一下,說:“好,我知道了。”


    秘書說:“古月姐,你最好快點,許總說這個方案改動蠻大的。”


    古月頓了頓,說:“你告訴她,我已經出發了,但我不會開車,司機剛才跟著俞總走了,我隻能搭地鐵,需要多長時間可以算出來,我不會故意拖延的。”


    秘書聽到“俞總”兩個字多少有點忌憚,就態度很好地說:“好的,好的,我跟許總說。”


    古月什麽也沒說,掛掉電話,心裏很煩。本來古月隻是諸多藝術顧問中的一個,公司有大的項目時,顧問組協助公司職能部門提前做出一個粗略的方案擱在那兒,隨著項目的推進就等著一層一層的批閱,在這個過程中改動頻頻但都不是很急的,因為必須要等俞平庸有時間的時候給他看一下,然後才開始大幅度地修改方案。許吟茶現在是副總監,隻因這個方案當初是古月主導策劃的,她就對這個方案特別認真,無一處不需要改,毫不誇張地說,連標點符號都改了不下三遍。


    一個小時後,古月到了公司,許吟茶根本沒在公司,桌上隻有一摞厚厚的方案冊子和一個u盤,許吟茶的秘書拿著三篇打印紙對她說,這上麵有許總寫的修改意見,你看一下吧,許總說她一會兒過來。


    古月翻了翻修改意見,問:“她幾點過來,說了麽?”


    秘書說:“她讓你修改完了給她打電話。”


    古月深深慍了口氣,坐下來,打開電腦。許吟茶的修改意見寫得很細、很不可思議,給人一種非改不可、根本不是故意刁難人的錯覺。中午十一點,古月本想給俞平庸發微信告訴他一聲,可是酒店會議室和套房都屏蔽手機信號。


    俞平庸開完會後,許吟茶聲稱有surprise給他,公司員工在酒店套房裏給他準備了一個慶生party,除了公司員工以外還有不少外界的朋友,俞平庸很難推卻。古月趕在中午十二點之前完成了修改方案,急忙打車迴家,在出租車上給俞平庸打了無數個電話,始終無應答。當古月迴到家時已經一點了,家裏冷冷清清,根本沒有人迴來過,為了營造出二人世界的氣氛,昨天俞平庸給保姆和廚師都放了假,客廳裏一塵不染,冰箱裏空空如也,時鍾仿佛一動不動,古月在沙發上睡了又睡,晚上十點,俞平庸才被重華和王昕睿攙扶迴來。


    古月問重華:“你們俞總這是從哪兒迴來?”


    俞平庸已經醉得不醒人事。重華說:“剛從酒店迴來,本來上午開完會就要迴來的,許總和陳總策劃了個生日宴會,後來正好和市裏的領導碰上了,喝了兩場酒,本來已經在酒店給俞總安排套房了,俞總非要迴來。”


    古月扶著俞平庸上樓,迴頭對重華說:“今天太晚了,不留你們喝茶了。”


    重華笑著說:“不用不用,小王,快幫著往上攙攙!”


    王昕睿剛要上手,俞平庸朝他們撣撣手,說:“你們都迴去吧。”


    重華看看古月:“俞總醒了,那我們先走了。”


    古月點點頭,繼續往樓上攙俞平庸,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到床上,別看他五十多歲的人了,身上到處都是肌肉,喝醉了之後死沉死沉的。古月默默地坐在床邊,距他十萬八千裏。


    見他比剛迴來時清醒了些,古月瞪了他一眼,說:“都一把年紀的人了,你怎麽把自己喝成這樣?”


    俞平庸笑著說:“我也不想啊,你知道我在酒桌上多想迴家麽,可是酒桌上有那麽多管著我的領導,我走不了啊。你生氣啦?你真生氣啦?”


    “不是生氣,我最討厭喝醉酒的男人了。”


    俞平庸向她伸出手:“過來,我的乖老婆,讓我看看你。”


    古月抱著雙肩試探著走過來,戰栗地坐在他身邊。


    俞平庸一隻手臂沉沉地扶在她肩上,說:“知道我為什麽沒在酒店睡麽?他們請我泡洋妞……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可漂亮啦。”


    古月深深慍了口氣,扭過頭去:“你說話別衝著我說,味兒。”


    俞平庸笑著說:“哈哈,好,對不起啊。你知道麽?在我心裏你比她們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倍呢!我對那些人說,你們這幫壞蛋,我剛結婚才一年你們就設計我出軌,我把你們全都開除!乖老婆別生氣了啊,明天我就把他們都開除了。”


    古月根本沒聽他說話,把他的外衣脫掉,拎到門外去。


    結婚以後,俞平庸很少抽出時間來聽古月彈琴,也許他認為把更多的時間用來陪她滾床單她會更開心,也許是古月想多了。


    他是那麽善於處理夫妻間的微妙關係,也可以做到很含蓄,可是相比婚後的他古月還是喜歡婚前的他,那時他除了欣賞她以外似乎對她無所求,現在他動輒買件新內衣給她暗示她該makelove了,當然古月的托詞也很多,可是當所有借口都失效,她必須對他盡義務,隻有把這件事想成一項法定義務她才能說服自己認真配合。


    在床上俞平庸從來不說“我愛你、我喜歡你”之類的話,可能說不出口,也可能他的表達方式不一樣,他的口頭語經常是:能不能,可不可以,好不好,不好嗎,舒不舒服,不舒服嗎……從這一點上古月看得出他總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很卑微的地位,由此便可知道,他愛她、他也喜歡她。找一個深深愛慕著的深深喜歡著的人結婚並沒有錯,問題是當對方心猿意馬,付出了那麽多,何年何月才能得到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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