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溪竹迴到廂房,那根沒吃完的冰糖葫蘆在廂房溫暖的氣息下粘膩地化作了纏綿的濃糖。


    蔣溪竹想了想,到底沒扔,安慰自己,那沒溜兒的混賬到底是個皇上,哪怕賞一勺白糖都是皇恩浩蕩,更何況這麽一大根糖葫蘆。


    可是拿著也不是事兒,他隻好尋了個點心盤子架著,擺在了茶水案上,溫熱地茶香趁著酸酸甜甜的味道不時往蔣溪竹鼻子裏鑽。


    真是物似主人形,連串兒糖葫蘆都仿佛學了送糖葫蘆那人的牛皮糖脾氣。


    年輕的丞相跟那躲不開的味道較了半天勁,終於敗下陣來,深吸一口氣歎道,罷了。


    其實這屋子裏何止這點吃食,牆上掛著的《研山銘》是米南宮的真跡,原本好端端的安置在禦書房裏,某日不過蔣溪竹閑來無事多瞧了兩眼,轉天這幅字就被人送到了丞相府裏;書桌上的鎮紙原是玉石的,被某些人毛手毛腳打碎了一隻,轉手便將自己這對兒青銅的賠了出去;手邊的硯台乃是方城石,前朝消亡後就再不得見的名品,他案子上的這個乃是李承祚生日時五王爺的賀禮,在皇宮還沒待上半宿,壽宴的時候就被他暗中吩咐送進了蔣丞相的馬車……


    如此事物不勝枚舉。


    如果感情要靠禮物送出個三六九等,李承祚恐怕早就送出了個“情比金堅”。


    然而有時候,禮送的再多都沒用,他是皇帝,他是丞相,再多的念頭也隔了起碼一個皇位一個朝堂,隨便一句妄言在這皇城之下都是驚世駭俗。


    陽春三月的風吹不清明這天下,他這般玩世不恭,而那太平卻總要有人真心實意鞠躬盡瘁地替他守。


    思及此,蔣溪竹又皺了那秀美的眉頭。


    遼東的事情不僅是大軍被圍那麽簡單,折子上的三言兩語根本沒講透徹那事實——與大虞不同,契丹部族地處遼東冬日荒涼,經過一個漫長的冬季,想來正是捉襟見肘之時,誰給他的勇氣在這個時候悍然來襲?更何況,裴敏將軍二十四歲奉旨鎮守遼東,和契丹人打了半輩子的仗,幾乎打出了這群契丹人半生的心理陰影,可如今,何以讓契丹打了個措手不及?


    說這裏麵沒有貓膩,蔣丞相反正不準備信。


    解一時之圍容易,難得是解一世之圍。有些話他當著睿親王不好說,李承祚雖說與睿王親厚,但到底一個是君一個是臣,一不留神,恐怕睿王也要成為那些可以困住李承祚的人之一。


    蔣溪竹淨了手,脫了朝服換了常衣,在桌案前坐了一會兒,伸手倒了杯茶水給自己,全然忘記了品茶的心境,渾似牛飲一樣的一飲而盡,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再與他說說遼東的事。


    蔣溪竹走出房門的時候,管家已經在外麵張羅著傳膳了,內宅之事自然要有人來主,更何況牽扯到皇帝,一絲錯失都容不得。


    蔣夫人正在院子裏親自盯著下人來往,吩咐管家一些皇上麵前的禮儀禁忌,一抬頭看見了兒子,百忙之中仍然是展開了一副和煦慈愛的笑容,語氣卻有點兒嗔怪:“君遲,皇上來府上,怎麽也不提前知會一聲,你看看,手忙腳亂的。”


    蔣溪竹心道誰知他想一出兒是一出兒,嘴上卻仍然恭謹:“是兒子的錯失,下次記著了。”


    他說完,就準備赴席間,正要跟蔣夫人告辭,卻被蔣夫人一手攔住了。


    “別著急走。”蔣夫人道,“先前聽你舅舅的意思,是想要把你表妹送進宮,瓔珞這丫頭我見過,清醒冷靜又有主意,進宮是個好路數。你跟皇上情分深厚,如果可以,你尋機會幫著說兩句。”


    豐城侯府的嫡長女宋瓔珞是名滿京城的美人如玉,可與她的美貌之名齊頭並進的,還有她那名滿京城的火爆脾氣。蔣溪竹自小和這表妹一同長大,對她的火爆脾氣了解頗深,隻是不知道,這話到了蔣夫人嘴裏為何就成了“冷靜又有主意”。


    蔣丞相滿腹的詩書禮儀,明知道朝臣不能參與後宮事,可是母親說話他不能反駁,也隻好不推不拒地應聲,即使,無論從私人還是從人臣來論他那複雜的立場,他都覺得這不合適。


    蔣夫人催他入席,蔣溪竹行禮告辭,一轉身,進了那略顯有幾分熱鬧的前廳門。


    李承祚正高居正位,挑三揀四地用午膳,許是因為菜品不算太合心,看什麽都一副食欲不振的沒滋沒味兒樣子,筷子都沒動兩下兒,就幹脆扔了不再撿起,懶洋洋地喝起那一小盅今冬新釀的梅花酒——好在聽說這酒是蔣溪竹親手釀的,他才覺得尚可入口。


    許是皇帝的不滿意太讓人膽戰心驚,豐城侯和蔣閣老的臉色都不算好,陪坐在下席也露出了戰戰兢兢的表情,豐城侯武將世家出身,尚且還好,蔣閣老文人出身,顯然就沒那麽鎮定,時不時才敢抬手擦一擦冷汗。


    蔣溪竹彼時尚且不知在他換了個衣服的時辰裏發生過什麽,隻當是那天降魔星的皇帝八成又出了什麽幺蛾子,隻好一步上前,行禮道:“皇上。”


    李承祚見來的是他,一張英氣逼人的俊臉如冰雪初霽,終於不再擺著那張“朕要拖你們去砍頭”的煞氣,桃花眼裏終於帶了點兒高興地神色,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懶懶散散地一倚,手一伸一指跟前:“來,君遲,坐朕旁邊兒。”


    要是隻有他們兩人,蔣溪竹還能撅他兩句“不合規矩”,可是當著他舅舅和老爹,無論如何都要給這隨時隨地耍性子的昏君幾分麵子,縱使看他一萬個不順眼,此時他也得一言九鼎。


    蔣溪竹心裏,一邊還梗著那糖葫蘆酸酸甜甜的味道,另一邊牽扯著他那美名譽京城的火爆脾氣表妹,先料理哪一個都不合適,因此幹脆擱置,規規矩矩的謝了恩,在他身邊兒坐下。


    這一坐,瞧著滿桌酒菜,他終於瞧出了李承祚愛答不理表情的原因——沒吃飽。


    沒有吃一頓飽飯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有,那就吃兩頓。


    然而皇帝不高興就是天大的問題,他吃不飽這頓,一不高興,好多人就別想吃上下一頓了。


    李承祚吃東西的毛病忒多,炒菜不吃薑,雞鴨不吃皮,魚不吃河魚,肉不吃肥膩,青菜隻吃葉子,蒸蛋不吃蛋清,煮蛋不吃蛋黃……


    他挑食挑地人神共憤,這一桌子“山珍海味”,恐怕隻有一碗菌菇湯入得了他那雙無上尊貴的眼睛。


    剛才果然該去廚房,親自關照一下他的吃食問題。


    宮裏有張公公為他布菜,蔣府裏自然沒人讓他用的像張公公那麽得心應手,瞧著他那“我吃不飽就要找茬兒”的欠揍嘴臉,蔣溪竹無聲歎了一口氣,隻好伸手,親自給他盛了一碗菌菇湯奉在他眼前,隨後招手叫來了小廝,低聲吩咐了許多,這才揮手讓他去,轉頭迴來,發現那方才皺著眉頭嘟嚕著臉的皇帝正在低頭乖乖喝湯。


    蔣溪竹的角度這麽看過去,能看到他微斂的桃花眼與鴉羽一般烏黑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不作妖的李承祚看上去分外的招人疼。


    仿佛是感覺到蔣溪竹的目光,他抬起眼,朝他笑了一下。


    蔣溪竹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二十好幾歲的人,居然還是這麽個不哄就耍賴的孩童脾氣。


    合心意的菜很快流水一般傳上桌來,李承祚終於來了一點兒興致,一連幾道菜都夾來嚐,一邊嚐一邊點頭。


    蔣溪竹鬆了一口氣,心知總算是把他一身的戧毛兒都哄順了。


    桌上另外兩位喘氣兒喘的頗有“大家閨秀”風範的長輩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兒,如果不是顧念著頂頭上司的皇帝和身為晚輩的蔣溪竹都在席間,這兩位恐怕還要伸手拍拍自己那飽受驚嚇的小心肝兒。


    然而豐城侯宋禎和蔣閣老這兩口小氣兒還沒鬆透,就又像被人掐死了脖子一樣重新被吊了起來——他們家這位興許讀書讀得有點兒呆的相爺頗為嚴肅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對皇帝道:“皇上,臣以為,遼東之事頗有隱情,容臣私下細秉。”


    豐城侯:“……”


    蔣閣老:“……”


    這兩位長輩幾乎要給蔣溪竹跪下,好不容易他來了,皇帝才不情不願地把這事兒揭過了茬兒,秋後算賬的麻煩還在後麵,而自家這位寶貝兒,一來就把刀柄往主子手裏遞。


    自己家養出來的好孩子,哭著也要扶持下去,然而他們此刻都想不出來怎麽先把自己從這爛泥潭裏摘出來。因此,這二位的表情一時之間有點兒“風蕭蕭兮”的視死如歸。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剛才不陰不陽地就著遼東戰事發了一頓脾氣的李承祚此時竟然也太不想提起此事,眼見蔣溪竹站起來,登時擺出了一副無理取鬧的混賬德行。


    “蔣大人為何如此關心遼東戰事?”皇帝咬牙切齒道,“難道是因為與丞相私交甚篤的裴將軍的次子裴文遠也在遼東嗎?”


    蔣溪竹許是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別開生麵的胡說八道,立刻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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