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洵極隨意的坐在大殿中央螭陛下數第三級台階上,一條腿曲著,一條腿伸直,黑色長棍斜靠在肩窩,手邊是一壺酒。


    “說吧。”一身漆黑的男人開口,“你為什麽背叛我?”


    殿中跪著個矮個子,腦袋上頂著朵蘑菇。


    是太歲。


    小個子渾身濕透,光從殿外射進來,顯得他整個人滑膩膩黏糊糊的。


    太歲跪著,不說話。


    莫洵抿了口酒:“你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太歲還是不說話。


    莫洵盯著他看了會兒,一雙漆黑的眸子仿佛連光都透不進:“你知道你做的不對,卻覺得……是我不對在先?”


    男人的語氣始終是平穩的,仿佛真的就是想問個答案。


    這種語氣無疑十分具有誘導性,太歲於是開口了:“是莫大人您先拋棄我的。”


    莫洵平靜的問,絲毫沒有上位者的威勢:“怎麽說?”


    太歲先是猶豫,後來越說越順:“太歲招災,但招災的隻有太歲嗎?山神白一開始不也是條示厄蛇?那些被稱為筆仙碟仙的小妖怪在山中不計其數,為什麽偏偏隻有我,被要求跑來跑去居無定所?”


    “筆仙碟仙隻要不被召喚就沒多大危害,而那群小家夥太鬧騰,所以我限製它們,它們不高興,卻也沒掙紮,你有自由卻還抱怨?”


    “被迫的自由不是自由。”太語氣激烈,猛地抬起頭,“行,筆仙碟仙和我正好相反,那麽那條蛇呢?它也是帶著災厄為害一方的家夥,為什麽它能留在山裏而我不能?!”


    “白已經快一千歲了,在同樣年紀的蛇妖裏,他的修為可算不上高。”莫洵答,“他在此處,行著監察之則,仿佛有動用陣法的便利,實則他被山中的主陣監視鎮壓著,如此才能壓製他招災的體質。”


    “被鎮壓的滋味,想必你嚐過。”莫洵問,“即使如此,你還願意留下嗎?”


    “你不問我怎麽知道我不願意?!”太歲站了起來,莫洵越平靜,他就越激動,在他看來,莫洵的平靜是冷淡,是不關心。


    莫洵看著他:“我有義務必須問你嗎?”


    “山中那麽多妖怪,我還得一個個問過來?”


    “但你問了白!白憑什麽受你關注?!”


    “我問白的問題和問你的沒有區別,我隻問他,願不願意跟我走。”


    莫洵遇到白和太歲的時候,神州大地上隨處可見妖精鬼魅,百萬無常仍在,整個世界對於每一種生命來說,都是熱鬧的。


    那個時候,非人族群的衰弱,乃至消亡的命運已經可以預見了,有些妖精仍想過自己的生活,拒絕了莫洵,莫洵也不強求,有些說願意,如白,進了山就一直遵從莫洵的命令行動。


    黃連的那句話是跟莫洵學的。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黑衣男人將手中把玩的酒盞放下。


    “當初你答應了我,現在卻一聲不吭的反悔了,還把責任全推到我身上。”莫洵說,“哪有這麽輕巧的事。”


    “你問我白憑什麽受我關注,那我問你,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你,又憑什麽能和他比!”莫洵的語氣陡然一厲,上位者氣勢勃然而發!


    “筆仙碟仙不願被束縛,白也不想盎鎮壓,可他們誰像你這樣敢到我麵前來抱怨!更別提背叛!”


    “我沒有背叛你!我隻是……隻是想讓你看見我!”危機感陡然家中,太歲破聲喊道,砰一下跪到地上,“我、我隻是假意向鬼王投誠,想把鬼王那方的情報交給你!”


    “你覺得你成功了嗎?”


    “成功了!鬼王告訴了我他偷襲山裏的計劃,告訴了我如何誘騙蘇澤淺!山裏是我們的大本營,蘇澤淺是你徒弟,是非常重要的人和事,他既然把這些告訴我,就是信任了我!我成功混進去了!”


    “既然你知道這兩者是重要的人和事,為什麽不阻止呢?鬼王告訴你比山裏和蘇澤淺更重要的東西了嗎?或者……還存在更重要的東西嗎?”


    太歲語塞,他身上分泌出的粘稠液體更多了,將地麵都打濕一片。


    “看見了嗎?不忠心的人,鬼王也是不要的。他並不信任你。如果他真的信任你,把你當同伴,我現在不可能這麽輕易的把你抓迴來。”


    “你眼睜睜的看著白與一眾山裏人陷入險境,親自把蘇澤淺引進鬼王的圈套,真的有正當的理由嗎?”


    莫洵看著太歲,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你隻是嫉妒。”


    “而你真正嫉妒的,也不是我的關注,而是因我的關注而賦予他們的權利。”


    “我現在隻問你一句,鬼王往你身體裏埋百鬼辟易了嗎?”


    太歲顫抖起來:“你……你要殺我?”他是絕對打不過莫洵的,“你不能殺我!”


    莫洵:“為什麽?”


    “因為我是太歲!世間唯一的太歲!”


    莫洵笑了,他笑著抓起黑色長棍:“我已經把《山海經》殺過好幾輪了,還差你這一個太歲?你死了,百千年後,新的太歲便孕育出來了。”


    山中霧氣忽然散開,日光之下,巨大的黑色影子浮現在山巔,懸於宮殿之上。


    他手持長棍下擊,影子末端縹緲又凝實,黑棍收縮,凝成一條筆直的細線,直直落在宮殿上方。


    然後所有人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破滅了,一股潮濕的*氣味彌漫開來,很快被清新的山風掃去。


    空中傳來一個聲音:“太歲伏誅。”


    巨大的黑色影子隱去,濃霧複又攏上。


    巨大黑影出現的瞬間,地上的一切活動都被迫中止,半空中的飛鳥僵住翅膀,岩石般墜落,打鬥中的天師們如同被透明琥珀黏住的昆蟲,突然靜止了動作,投出的攻擊被無形力量消弭。


    他們麵朝著不同的方向,卻都看見了那黑色的巨大影子,聽見了那聲“太歲伏誅”。


    “……法身……”在濃霧重新把懸空山峰籠罩起來的時候,殷坊卡在喉嚨裏的一個詞終於能吐出來。


    法身是靈魂離體的表現之一,是大能者們最強大的威懾。


    殷坊也是機緣巧合才在故紙堆中翻到了有關法身的記錄,而更年輕些的,如殷商、蘇澤淺,在能動彈之後該幹嘛幹嘛,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


    蘇澤淺接上了被強製暫停的攻擊,他的對手卻沒能從黑色法身帶給他的震撼中醒過神來,反應不及,慢了半招,當即落了下風。


    當察覺到這點時,蒙麵人悚然一驚,他接下蘇澤淺第一劍是不算太吃力,也就是說他的實力是蘇澤淺之上的,然而過了這麽短短片刻,蘇澤淺居然已經和他站在一條水平線上了。


    是他在山中被削弱,還是蘇澤淺在戰鬥中成長了?


    前者是危險的,後者則是可怕。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他都不能在這裏久留了。


    “鍾瑾!”蒙麵人大聲喝道。


    和殷家父子麵對麵站著的鍾瑾臉上現出掙紮的神色,片刻之後,還是倒向了同姓長輩,身子一折大吼出聲,那聲吼叫嘶啞非常,帶著層層重音,完全不像是人能喊出來的聲音。


    殷商近距離受到衝擊,頭痛欲裂,抱著頭蹲了下去,下一秒就在地上打起了滾。


    不遠處的蘇澤淺被激得氣血翻湧,?3尖失了準頭,蒙麵人脫身而出。


    他一手把通天壺往須彌袋裏塞,一手去抓鍾瑾的胳膊,後者已經癱軟著倒了下去,那聲吼叫耗費了他全部的力量。


    意外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已經有一半被塞進了須彌袋的通天壺突然自己彈了出來,壺口一轉,冒出濃稠綠煙,將近在咫尺的鍾瑾緊緊包裹。


    隨後,真的隻是眨了下眼睛的時間,蒙麵人手裏抓著的,就是一套白森森的骨架了。


    綠煙消失,通天壺沸騰似的發出了一聲“咕嘟”,仿佛帶著吃飽喝足的意味,讓人頭皮發涼。


    殷坊臉色煞白,殷商還維持著抱著頭滾在地上的動作,完全呆住了。


    蘇澤淺看著屬於鍾瑾的白色骨架,不覺得可怕,心裏的冷一直透進胃裏,仿佛吞了塊冰。


    蒙麵人也呆住了,雖然看不清表情,但顯然他一瞬間很想把通天壺狠狠砸出去:“鍾……鍾瑾……”


    他的聲音仿佛是用刀片在刮玻璃,破碎嘶啞。


    莫洵的聲音在蘇澤淺的腦海裏響起,神識相授的傳音:“阿淺,走了。”


    這一聲喊讓蘇澤淺迴過神,此刻不把通天壺搶迴來,還等什麽時候?!


    可一隻手已經把通天壺從蒙麵人手中打落。


    殷商比蘇澤淺迴神更快,貼著地麵一個翻身,就把通天壺哀到了自己懷裏。


    手裏東西沒了,蒙麵人當然不會察覺不到,殷商太心急,根本沒做防禦,蒙麵人抬起一掌往殷商天靈蓋壓去。


    蘇澤淺顧不上通天壺,出手阻止蒙麵人那一掌!


    一招的時間足夠殷商從地上躍起,裝好通天壺,擺出戰鬥姿勢。


    他看著對麵的兩個人:“好了,現在是你們聯手打我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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