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言善辯的銷售經理殷商在這一刻突然什麽話都不想說。蘇澤淺冷然的站在他們對麵,隱約帶著點敵意的說著“請迴”,並沒有讓他覺得憤怒或傷心,隻是失落,一種時移物異的失落。


    這種失落讓他渾身無力,連之前救助同行的急迫心情都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倏得微弱了。


    殷商不說話,李木開口了,古董街上的店主不是木訥的人。幾天的教授關係比不上和殷商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於是他說話的時候就帶上了和蘇澤淺一般無二的微妙敵意,仿佛對著陌生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李木攤開手,翅尖染黑的紙鶴懸在他掌心上方。


    “山裏人幹活無關人員迴避麽?”


    年輕的煉器師問道,自帶一股上位者氣勢。李木的態度和第一次在元寶山莊見到他時一般無二,大半年的曆練褪去了他身上的青澀氣,他氣勢的來源不僅是他的自信,更是他的閱曆。


    然而這份閱曆在莫洵麵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見過了莫洵真身,再看李木,蘇澤淺一點感覺都沒有。


    麵無表情的劍修身上的冷意,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


    李木覺得自己快不認識對麵的男人了。


    “你變成山裏人了嗎?”


    大概算是吧?


    心裏不確定的想著,蘇澤淺嘴上說:“是。”


    幹脆利落的迴答不知怎麽的消解了殷商的失落,他找迴了平日裏的態度,一挑眉,據理力爭:“山裏人做事天師不需要迴避……沒有這個規定。”


    他側頭示意李木手上的紙鶴:“裏麵有我殷家的人,於情於理都該讓我參加。”


    蘇澤淺出來攔殷商、李木,裏麵老王問莫洵:“你覺得小蘇能攔住那兩個嗎?”


    “攔不住,”莫洵說,“阿淺嘴笨,又不會真的動手。”


    整棟房子都找過一邊了,披著中年人殼子的鬼先生在天井裏停了下來:“鬼王不可能在上麵,你到地下去看看。”


    “好嘞。”老王應一聲,俯下身子,玄龜虛影把他包圍,老人身形在其中漸趨於無,隨即玄龜的影子也變淡消失。


    蘇澤淺果然就像莫洵說的那樣,反駁不了殷商的話。李木在年輕人的沉默中找迴了些許的熟悉感,剛想說幾句緩和下氣氛,變故突然發生。


    四周地麵上陡然亮起金光,莫洵布置的結界被觸發!


    緊貼地麵的結界亮起,下方灰色的水泥路麵瞬間變成了一片漆黑,黑色潮水般流動,結界震顫,腳踩金光的三個天師同一時間做出了攻擊準備。


    “山裏人……”李木低聲說了句,煉器師對符咒天生敏感,他一眼就看出地上的結界和中元夜的出自同一人的手筆。


    蘇澤淺耳邊響起了莫洵的聲音:“阿淺,我這裏也遇上了點麻煩,顧不了你那邊。”


    莫洵的聲音自靈魂層麵上響起,蘇澤淺聽著聲音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剝離感,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肯定沒張嘴說話,但也確確實實聽到了自己迴答的聲音:“好。”


    說著自己遇上麻煩的莫洵傳來的聲音帶了聲輕笑:“好什麽好,我得把你那邊的結界收了……你行嗎?”


    “行。”


    本該被日光照亮的天井裏一片漆黑,莫洵抬手下劈,劈出一線光明,蘇澤淺幹脆利落的一個字傳入耳畔,他歎氣道:“不行也得行啊。”


    男人五指成爪,向掌心勾起,屋外結界自陣眼處開始從地麵剝離,黑氣噴湧而出。


    蘇澤淺隻做了一個手勢,殷商、李木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三人一股腦的把攻擊往那處招唿過去。


    重擊之下,黑氣倏忽散開,李木拋出法器,一葉扁舟漂浮於離地半米處,為三人在越發濃重的黑霧中創造了立足之地。


    殷商、蘇澤淺跳了上去,地上金色結界覆蓋的麵積越來越少,不知從哪裏湧出的黑氣讓地麵震動起來,房屋以肉眼可見的幅度顫動起來。


    殷商愕然:“開什麽玩笑!”


    從中元至今,鬼王活動雖然越來越頻繁,但始終處於可控範圍中,不管天師和山裏人的群體中有多少暗潮洶湧,鬼王始終沒有出現在普通人麵前。


    但現在,就在他麵前,這個局麵被打破了。


    再離經叛道的天師也不會希望出現這種狀況,才踩上小舟的三人幾乎是立刻又分開了,李木放出另兩件法器,分別由殷商、蘇澤淺驅動,向另外兩邊飛馳而去。


    三人以陣眼為中心,踩住等邊三角形的三個頂點,不斷向外,試圖在黑氣波及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之前,控製住它。


    為了更快的達到目的,他們的位置從地麵變成了天上,倉促之下三人隻來得及往自己身上拍個最基礎的障眼法。


    因為有把劍,蘇澤淺的障眼法效果最好,看不出一點破綻,李木有法器加持,效果也不差,殷商就差了截,身形若隱若現,如果有人抬頭,必然會被看見。


    但此刻沒人有功夫來關注這個。


    三件飛行法器在空中拉出三條綠色的靈力軌跡,如同樹木生長,有花紋從這三道軌跡上伸出,相互纏繞,勾出繁複花紋——那是李家特有的封印。


    木性溫和又鬼氣森然。


    一邊操控飛行法器,一邊手忙腳亂補著障眼法的殷商忍不住分了下心,迴了個頭。他和李木從小一起長大,是好友是損友,幾乎無話不談。他以為自己足夠了解李木,最近三月來,他也和李木合作了無數次,自以為摸透了對方的套路,然而現在,李木送出的法器,做出的法陣他幾乎看不懂。


    一個季度沒見的蘇澤淺變了,天天見麵的李木竟然也是陌生的。


    殷商陡然間生出了自己被獨自丟下的荒謬憤怒來。


    他這一分神,腳下的扁舟便一抖,拉出的靈力線條隨之一顫,李木尚未反應過來,黑氣卻察覺了他的不穩定。


    如黑水四溢的黑氣陡然掀起一道巨浪,撲頭蓋臉的向殷商罩去!


    操縱法器不是殷商的長項,催動扁舟以目下的速度疾馳已經是殷商的極限了,他根本沒有餘力躲避!


    “殷商!”李木高聲唿喊,想迴身救援卻是來不及。


    “趴下!”另一頭蘇澤淺一劍橫斬,銀色劍光如匹,鋒利得仿佛把時間與空間一起切開了。


    沒有什麽能快得過光。


    劍光仿佛在亮起的瞬間就到達了殷商的位置。


    殷商及時俯身,那劍光從他頭頂劈過——炸開!


    黑氣浪潮噗得被巨力驅散,破碎殘渣澆了殷商滿頭滿臉。


    殷商手裏握著的紅線銅錢無風自動,揚起來撐開淺色結界,然而黑色殘渣的腐蝕性極強,銅錢結界在擋下了第一波後就被汙染失效。


    餘下的直接噴到了殷商身上。年輕的天師已經做好了疼痛的準備,但黑色碎片落到身上,居然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他愣了下。


    李木和蘇澤淺沒有。


    從地下湧出的黑氣到底是有限的,往殷商那兒去了,李木和蘇澤淺那邊的就少了,退潮似的露出了一片地麵,李木和蘇澤淺已經走出了黑氣範圍,又一道光從他們腳下的法器中射出,封住了三角形的一條邊。


    “得把他推出去!”


    必須讓殷商也走出黑氣的範圍,封印結界才能完成。李木和蘇澤淺腳下的法器已經定了位,不再移動。


    煉器師於是又掏出一件飛行法器,準備往殷商那兒去。


    蘇澤淺卻先他一步跳上了法器:“我去,我更快。”


    蘇澤淺的劍比李木的法器快——這是當然的,但他操縱法器的速度也比李木快。


    法器有靈,要你強於它,才能驅動它,會飛的法器級別高,想驅動它,天師的靈力也要強,蘇澤淺的靈力……


    李木想想覺得心酸,他的法器感受到蘇澤淺的靈力,直接就跪了,聽話得跟什麽似的。


    殷商聽見了李木和蘇澤淺的交流,他在短暫的呆愣後反應過來,自己驅動扁舟往外走。


    破碎的黑氣似油如雨,滴在人身上濕乎乎的往下滑,沒有人注意到,不是每一滴黑雨都滴落了,有些直接滲進了殷商的皮膚。


    滲透的黑色效果立竿見影,殷商催動扁舟的靈力中混進了鬼王的氣息,那氣息逆著扁舟拉出的綠光往陣眼處去,黑氣彌漫中,蘇澤淺根本沒看到,控製著結界的李木察覺到不對,但沒等他找出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碧色結界就枯萎般的凋落了!


    三枚連接著結界的飛行法器應聲而碎!


    李木爆了句粗口,從半空中掉了下去。蘇澤淺伸手去夠不遠處的殷商,後者也配合的伸出手,於是蘇澤淺順利的拉住了殷商,但手一握上,蘇澤淺就察覺到不對。


    殷商的力道太大了,仿佛在一個勁的把蘇澤淺往下拉,可懸在半空中的人哪裏能使得上這麽大的力氣?


    蘇澤淺略一皺眉,沒鬆手,腳下的法器卻在往後退——他想把殷商從黑氣最濃鬱的地方拉出去,他還想去救李木。


    然而一切都隻停留在想法的階段。


    殷商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而蘇澤淺又沒想過放手,結果自己被拉了下去。


    年輕的劍修心中一涼,殷商在對他笑,笑得邪氣又猙獰,拉著蘇澤淺墜落的男人眼白被黑色淹沒,他笑著,嘴唇開合,說了這麽一句話——


    “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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