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的那一刻,屋內的時間似乎凝滯了,沒有人再發出一點聲音,即便是唿吸也是極盡小心。


    因為此刻定國府的老太爺顧正德,表情是從未有過的難看,似乎是氣極了,握住茶盞的手,力度大到可以看到凸起的指骨和青筋,甚至是連胡須都在顫抖。


    世人皆知,顧子鈺是長房嫡子,將來就是這定國府的接班人,可哺育這位世孫的竟然是這般品行不堪的人,這若是讓外人知道了,分明是在世人麵前打他定國府的臉,又教他以後如何在內閣抬得起頭來?


    顧正德有些厭煩地闔上眼,再一次睜眼時,握住茶盞的手一鬆,神情已是一如既往的平靜,隻不過眼中的冷冽卻是如一柄寒刃,告訴了所有人,這時候閉嘴,才是自保的方法。


    “李氏欺上瞞下,刁難幼主,屢教不改,念及進府多年,準將其送至家庵,念經悔過,終身不得出。”


    聽到最後五個字,李氏的身子都涼了,兩眼木然,抽了魂兒一般,卻不敢發一言。


    家庵是什麽地方,顧氏上下都再清楚不過了,那是對於府中犯了極重罪惡的女眷的懲罰,地處人跡罕至的青峰山上,隻一個小小的庵,日夜有人把守,凡是送進去的人不得出庵,隻得一個聾啞又瞎眼的老婆子每日送飯送水,沒有陪著說話的人,隻能日日向菩薩悔悟自己的罪行,數年下來,活著也與死無異了。


    “這般如何。”


    顧正德轉頭看向身邊的傅氏,從顧正德的眼中,傅氏明白,顧正德不是在問自己的意見,隻是在默然地告訴她,打狗也得看主人,他很清楚,李氏是誰精心挑給鈺哥兒的。


    傅氏身子一僵,自從老國公夫人,她的婆婆過身後,她已許久未感覺到這股壓力了,直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但傅氏知道,不能在小輩,仆子們麵前丟了臉麵,因而收迴攥住衣襟的手,強撐道:“這樣的奴才,就是當即拖出去打死也不為過,老爺仁慈,這樣的懲罰已是好的了。”


    顧正德深深看了傅氏一眼,這才轉頭看向癱軟的如同一堆爛泥的周川,眼中不無嫌惡,語氣更漠然了幾分:“周川做事不力,賞三十板子以示懲戒,既然家裏有久病纏身的妻子,這府中的差事就不用辦了,迴家安心照顧妻兒吧。”


    聽到顧正德對周川的家事如此了解,俞氏心下一沉,幾乎懸到了崖底,從前隻以為府中傅老太太當家,顧正德是無暇顧及府中的家務,可如今看,顧正德竟比傅老太太知道的更清楚!


    “老二媳婦兒,這是你陪嫁過來的人,我這般處置,你看,可行。”


    雖是問,卻是沒有半點詢問的語氣。


    俞氏聽到提及自己,心下一驚,強壓住想要顫抖的手,抬頭正對上顧正德看似問詢的眼神,可她分明從那眼神中看到了猜測,懷疑,甚至是警醒。


    俞氏鄭重的起身,蹲身行禮,說話極為平靜:“媳婦兒自嫁入顧家便是顧家的人,帶過來的奴才更是顧家的奴才,這般毫無品行的奴才隻怕會毀了我顧氏多年的積蘊,不可饒恕,媳婦兒無能,但憑父親處置。”


    俞氏說完這番堪稱極識大體的話,卻仍舊不敢鬆懈,生生頂住了眾人或不屑,或揣測的目光,其中最令她冷汗淋漓的便是顧正德那一抹深不可測的眼神。


    顧正德無聲地打量了俞氏片刻,複又神情一緩,頗有些讚賞道:“好。”


    可俞氏很清楚,老太爺那分明不是讚賞的語氣。


    眾人緊繃的神經一鬆,稍微緩了一口氣,顧正德轉而將目光對上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顧硯朝,神情多了幾分嚴肅,緩緩開口道:“禁足未除,公然出房門,可見我府中的規矩鬆散了,那便由我親自下令,將四姑娘禁足兩月,罰抄寫《女戒》十遍,寫完再親自交給我,這次若行令之人再不嚴加看管,就自行去誡行院領罰吧。”


    一聽到誡行院,眾人為之一凜,頭皮都不由發麻了。


    原本除了皇室,任何人不可設私刑,但公府之家內務雜亂,多年下來醃臢事不少,因而私設刑院,處置奴才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定國府因著重仁義,體貼下人,這誡行院也極少用過,但即便是這般,府中上下皆知,這誡行院進去了,是能讓人生不如死,剮下一層皮的。


    眾人無聲,顧正德緩緩起身,看不出神色道:“內閣還有政事,子升,你隨我來敬修堂。”


    話音落地,顧正德已踏出門檻兒,抬頭是一抹皎潔的銀月,顧正德微微蹙眉。


    對於自己的幾個兒子,自小他最注重的便是尊長愛幼,最怕的便是為爭一個位子而自相殘殺……


    多年來,府裏也向來是他所期盼的兄友弟恭的畫麵,可今日這事,讓他對從前所見開始懷疑,甚至是開始不安了,


    難道,一切的暗流湧動都掩蓋在這所謂的平靜之下?竟將他也麻痹了?


    子升是顧敬羲的小字,聽聞父親喚自己,便知應是有朝事相問,忙起身向老太太作了一揖,看了眼謝氏和長女,作了安撫的眼神,這才撩袍走了出去。


    看著屋內烏壓壓的人群,老太太傅氏沒得一陣心煩,看著被驚愣在那兒的顧硯朝更是氣急不已,她實在不明白,活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坐到如今的位置,想安享晚年,怎麽就能有這麽多不省心的事兒?


    “還杵在這兒幹什麽?還不迴你的翡翠院反省去?”


    老太太的話猶如當頭一棒,驚醒了顧硯朝,劇情轉變太快,顧硯朝有些不明白,明明是大房,二房的過錯,為什麽要她受罰?委屈之下,不由滑了淚道:“祖母,我……”


    “閉嘴!”


    老太太當即厲聲打斷顧硯朝的話,怒目而視道:“無視我的禁足令你竟還有理了?你還委屈?你若委屈怎不敢在你祖父麵前喊?當真是我太寵你,竟把你寵糊塗了!還不快給我下去!”


    顧硯朝原本就被顧正德那無聲的氣壓給驚了神,這會子又見老太太從未發過如此的怒氣,心下到底有些畏懼,囁嚅了幾下,卻再不敢出聲,隻得含著委屈的淚,被銀屏和銀珠勸了下去。


    謝氏見戲也算完了,起身向頭疼的老太太行了禮準備告退,這會子的老太太最不好見的就是謝氏。


    作為婆婆,當初專門去謝氏的病榻前好說歹說,才勸動了謝氏,將體弱的鈺哥兒抱過來養,結果自個兒親自指派過去伺候鈺哥兒的人,裏裏外外,竟沒一個好東西,教她這個做婆婆的怎麽好說話的,又怎麽好意思在這個長媳麵前挺得直背?


    因而老太太疲憊的擺了擺手,連頭也不好抬一下。


    顧硯齡隨謝氏起身向外走,明顯察覺到,當謝氏走至俞氏身邊時停了片刻,微微的側首,眸中多了幾分冷意,但還未令外人察覺,謝氏已然收迴目光,神色淡淡地走了出去。


    顧敬昭見此場麵,心下也生出一絲煩悶與不快,方才謝氏冷凝的態度他不是沒感覺到,他這個長嫂一向精明,這麽多年來好不容易維係起來的關係,隻怕就要打破了。


    “母親,夜深了,您也早些休息,兒子們先迴去了。”


    眾人見顧敬昭起身,也連忙起身,尤其是三房夫婦,恨不得馬上逃離,誰知原本有些疲憊的老太太驟然抬起頭來,瞳孔一縮,眼神直直盯著俞氏,語氣不好道:“其餘人都迴去吧,老二,老二媳婦兒留下。”


    顧敬昭微微一楞,俞氏卻是有些覺得不安了,眾人一聽,忙逃也的走了。


    屋內瞬時間安靜下來,老太太靠在那兒,不說,也不問,隻盯著俞氏打量。


    雖說今夜事發,攪壞了顧敬昭的棋,但這些事他也是清楚的,甚至是默許的,到底多年的夫妻,他也不能全怪在俞氏的身上。


    顧敬昭正欲說話,老太太卻是率先張了口,語中冷淡卻滿是試探:“老二媳婦兒,今夜的事,你知不知道?”


    顧敬昭眉頭一皺,俞氏卻是微微一愣,未想到老太太會這般坦白的問話,隻得冷靜道:“媳婦兒不知。”


    “當真不知?”


    俞氏抬頭,對上老太太深不可測的眼神,指甲深深嵌進皮肉裏,強撐著起身,竟跪下身來,神情不無幾分委屈道:“今夜之事,媳婦兒當真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怎會縱那周川至今……”


    老太太見此,眸中微微一緩,卻還是緊盯著俞氏,顧敬昭見此時的俞氏的確被逼得沒有退路,忙起身道:“母親,阿語溫婉賢慧,您是知道的,兒子相信她,必不會知情不語。”


    原本緩下氣來的老太太見顧敬昭如此為俞氏求情,壓下去的火氣不由又竄了上來,再也壓不住了。


    “夠了!”


    見老太太發了火,顧敬昭不由有些楞住了,往日老太太對他極好,隻要他求情,老太太沒有不應的,今日怎麽怒氣至此?


    “你又知道什麽?”


    老太太怒指著顧敬昭,似乎要將今夜所承受的所有憋屈與不快都發泄出來。


    “我好不容易舍著老臉讓你大嫂去向皇貴妃幫你討翰林院庶吉士一職,原本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可你那老丈人倒好,得罪了人嚴閣老,人家嚴閣老入閣比你父親還早,人家一句話,讓你如今隻能做個禮部員外郎!”


    猶如一個驚雷,炸在了顧敬昭與俞氏的耳邊,顧敬昭懵了,俞氏更是懵了。


    禮部員外郎,從五品,聽起來是京官,比之福建知縣是上調了,可相比於六部中其他五部來,禮部算不得有權勢,也算不得有油水,除了上麵的尚書和左右侍郎以外,和跑腿的閑人有什麽區別?


    而翰林院雖是從七品,卻是世人爭破腦袋也想得的,如今內閣之中,除了顧正德因立功,特破例引入內閣,而上至首輔張閣老,及至次輔嚴閣老,徐閣老,無不是進士及第,庶吉士出身。


    “原本還指望日後由你大嫂再去皇貴妃那多作轉圜,如今出了這般事,你叫人如何不生疑?叫你大嫂如何不心寒?又叫我這老婆子如何再開口?”


    見顧敬昭怔在那裏,臉色極為不好,失了魂般,久久不說話,隻幹站在那兒,老太太終究忍不下心,看了眼一旁臉色蒼白的俞氏,終究不快的皺了皺眉,冷淡道:“罷了,你們走吧,老婆子也不想管了。”


    說完傅老太太便扶著周嬤嬤疲憊的走了,獨留下顧敬昭夫婦,夜涼如水,顧敬昭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隻覺得緊握的手已冰冷的沒了知覺,這才冷淡地掃了俞氏一眼:“你迴去吧,我去書房。”


    俞氏聽完,身形一顫,急忙出聲喚顧敬昭的小字。


    “蘅臣——”


    然而話音剛出,顧敬昭的身影卻已然消失在眼前,俞氏身子一軟,坐迴椅子上,多年的夫妻,她知道顧敬昭最為在乎的是什麽,是權勢,是地位。


    而如今因著這份對權力的在乎,他們夫妻之間卻是橫亙了一條難以跨越的溝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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