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時候又下了雨,雨點由小轉大,砸在窗玻璃上劈裏啪啦地攪得人心煩憂。顧初從醫院迴了老洋房,進門時卷了一身的雨腥味。顧思在家,見她迴來了迎到了玄關,接過她手裏的傘,問了句,“喬伯伯怎麽樣了?”


    顧初換了鞋子,說,“情況穩定了些,但總這麽耗著不是迴事。”


    顧思將傘支開放到旁邊晾幹,道,“怎麽不馬上手術啊?”


    “喬伯伯的年齡在那,身體各項機能又不是很好,現在動手術等於要了他的命。”顧初說著進了屋。


    不料,羅池也在。


    他坐在沙發腳下的地毯上,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麽,像是沒意識到顧初迴來了似的。茶幾上放了兩份文件,茶點盤擺得精致,可他沒有吃的意思,就在那像個木頭人似的坐著。


    顧初不知道他怎麽了,扭頭看向顧思用眼神詢問,顧思聳聳肩膀,“他呀,跟未來姐夫談崩了。”


    “啊?”顧初一怔,“他迴來過?”


    顧思點頭,“未來姐夫應該是迴來換衣服的,跟羅池聊完他就走了。”今天羅池跑了一天的案子,晚上她和他一同吃的晚餐,等迴了老洋房就看見了陸北辰,他應該是馬上出門,穿戴整齊。


    羅池見到他像是見到了救星似的,眉開眼笑,拉著他談案子,顧思雖說一直在幫羅池忙來忙去的,但觸及案子畢竟是專業人士要做的事,她也不便參與討論,就想著去廚房弄點水果點心之類的給他們,豈料兩人談的不算理想。


    “未來姐夫走了之後他就一直這樣,不知道想什麽呢。”顧思補上了句。


    顧初走上前,在茶幾對麵坐了下來,伸手在羅池眼前晃了晃,“哎!”


    羅池卻很是平靜地抬眼瞅了她。


    “你怎麽了?要入定啊?”顧初問。


    羅池依舊坐著一動不動,幽幽地說,“了無生趣,入定了也好。”


    嚇了顧初一跳,剛要詢問,卻見羅池一下子蹦高起來了,緊跟著開始咆哮,“他陸北辰有什麽了不起的啊?虧得我這麽信任他,他倒好,壓根就沒打算帶我玩!”


    顧初被他的大嗓門和突然爆發的情緒再次嚇了一跳,她看了看顧思,顧思示無奈狀,她又看向羅池,“你先坐下,有話慢慢說啊,他對你做什麽了?”


    羅池爆發了這次後又像是個被霜打得茄子似的,蔫在了沙發上,呐呐道,“這次的案子陸北辰壓根就沒打算跟我合作,這是他剛剛的原話,說什麽,我知道個大概情況就行,至於選擇誰來跟他合作是他的事。”


    顧初一聽這話,大概齊也猜得出發生什麽了。


    據羅池說,陸北辰初步推斷死者的情況,那麽即將要做的工作就是趕赴江西,又或者通過特殊渠道將屍體秘密運送迴上海,不管怎麽樣,隻要陸北辰參與了,羅池必然會介入到這個案子裏來。但看羅池現在的樣子,很顯然他自作多情了一次,陸北辰拒絕了跟他合作。


    也難怪他會這麽頹廢了。


    “可能這件案子沒咱們想得那麽簡單吧,所以未來姐夫有所顧忌也說不準啊。”顧思甩了句話後進了廚房。


    羅池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這個陸北辰到底在想什麽?真是煩死了!”


    顧初沒說話,若有所思。


    “他有他的想法,你這不是自尋煩惱嗎?”顧思再出來時手裏多了兩杯飲品,其中一杯遞給了顧初。


    顧初接過,“什麽?”


    “柳橙汁啊。”顧思衝著廚房指了指,“我迴來看見一堆柳橙放在那呢,這個季節柳橙不好吃,還不如榨汁喝。”


    “哦。”顧初喝了一口,口感一般,畢竟不是應季水果,心想著這淩雙還真不會送東西。


    不過轉念又一想,她愛吃柳橙這件事淩雙和筱笑笑都知道的,淩雙來家裏拎了一兜子柳橙也算是衝著她的喜好來的,雖說不應季,但這心思還是令人暖心的。


    顧思也直接坐在了茶幾上的地毯上,喝了口柳橙汁,咂咂嘴巴,“這個季節的柳橙味道還真一般,都榨成汁了口感還差得很,姐,你在哪淘來的那麽一兜子柳橙?”


    “有的吃還那麽挑三揀四的?口感不好你還喝那麽多?”顧初瞪了她一眼。


    顧思挑眉,“我這才第一口而已,早知道這麽難喝我才不喝呢。”扭頭看了羅池一眼,敲了敲他剩半杯的柳橙汁,“不準剩啊,喝了。”


    羅池光沉浸在煩躁的世界裏,哪還聽得見顧思的話?


    顧思果然不滿意柳橙汁,起身端了杯子打算倒掉,又順手拿走了對麵的空杯子。顧初抬眼隨意地掃了一眼那隻空杯子,等顧思都快走到廚房的時候,她猛地想起了什麽,冷不丁衝著顧思喊,“等等。”


    顧思嚇了一跳,迴頭瞅著顧初,“姐,你嚇死我了,幹什麽?”


    “那個空杯子裏的柳橙汁不是你喝的嗎?”杯子裏剩了一點柳橙汁,她剛剛看得清楚。


    顧思示意了一下空杯子,“這麽難喝的玩意我才喝不了這麽多,不是我的杯子,是未來姐夫的。”


    顧初驀地窒息,頭“嗡”地一聲響,緊跟著炸開……


    ——————


    今年的夏天多雨水,幾天的陽光明媚後總會淅瀝瀝個一兩天。晚八點,雨勢更大,近乎瓢潑。路上行人甚少,偶爾有撐傘的人影,但也是匆匆疾步。餐廳的霓虹在雨影中恍惚,那條原本就安靜的小街今晚更是悄寂了,大雨打落了不少樹葉,黏在地上,近乎被豆大的雨點打爛。


    餐廳迎來了包場的客人,他進了餐廳,服務生殷勤地將他手中的黑傘收好,又拿來白色純棉的帕子拭了拭他肩頭上的雨珠,對於這位客人餐廳並不陌生,上一次浪漫的花海包場令整個餐廳的單身女侍應都為之感動。


    “陸先生這邊請。”


    他點了點頭,跟著侍應生進了餐廳。


    巨幅落地窗被雨水洗刷得模糊,街燈的影子掙紮著黏在玻璃上,斑駁昏暗。餐廳裏卻是優雅安靜,小提琴的悠揚舒緩了雨夜的不安。


    服務生推來了一瓶紅酒,問,“陸先生,需要現在打開嗎?”


    他點了點頭。


    餐廳的光線柔和,襯得他的側臉輪廓也是柔和。


    紅酒打開,酒杯裏倒了一點點,他接過杯子後輕抿了一口,然後點頭說,“可以,去醒酒吧。”


    “是,陸先生。”


    又沉於安靜了。


    厚重的窗玻璃甚至遮住了雨點拍打的聲響。


    他抬腕看了看,分針,過了一分……


    風夾雜著雨,街道兩旁的樹枝搖曳動蕩。兩束車燈衝破了模糊的昏暗,漸漸的車身上前,最後在餐廳門口停了下來。


    雨點砸在車頂上,濺開了萬般水花。


    餐廳門童走上前,見車門久久不開,彎身下來,恭敬地衝著裏麵問,“是到餐廳用餐嗎?”


    車內安靜,沒人迴答他,門童見狀就站在旁邊等候。


    雨刷掃過,雨水又迅速在前擋風玻璃上匯聚。科洛熄了火,看著後視鏡,問,“你真不打算讓我跟著嗎?”


    他是在看後座上的男人,一頂鴨舌帽遮住了他的眼,這一路上他都很安靜,沒同科洛說一句話。幽暗中,科洛想要透過後視鏡看清他的神情,奈何,無濟於事。


    所以,這句問話科洛也沒打算聽到答案。


    又衝著後視鏡擠擠眼睛,“嘿,我是真好奇啊,你當滿足我的好奇心還不行嗎?”


    身後的男人還是沉默。


    “別這麽絕情,我這麽多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科洛可憐巴巴,欲想打出同情牌。


    身後終於有了動靜,低沉輕淡,“以後會有機會。”


    科洛一聽這話知道這次跟著沒戲了,聳聳肩膀,歎道,“算了算了,那就以後再說吧。”說到這兒,他驀地轉身看他,一臉嚴肅道,“但今晚你一定得問個明白,要不然老子我死不瞑目。”


    一道閃電經過,倏地映亮了整個車廂,連同後座上的男人,他的眼深諳如海,他對上科洛的眼,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死不瞑目,隻能說明你沒遇上個好法醫。”


    話畢,開門下了車。


    “哎你——”科洛氣結,落下車窗要在嘴巴上找迴便宜,奈何又被大雨給逼迴來了,忙又升上車窗,拍了拍淋濕的領口不悅嘟囔,“嘴巴還這麽毒!”


    等候多時的門童見車門終於開了馬上迎上去,卻沒料到對方沒打傘,忙將自己的傘湊了過去。他於傘下,高大挺立,見狀淡淡地道了句,“謝謝。”


    嗓音略有點啞,這樣的雨夜聽著更覺安靜,門童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隻一眼看上去愣了一下。


    就這樣,一把傘撐著他進了餐廳。


    餐廳侍應生主動上前開門迎接,門廊的燈光明亮於雨夜的霓虹,映亮了男人的眉眼。侍應生借著光亮看清了他的樣貌,也是一怔。


    “您……”侍應生看了看他,又朝著裏麵看了看,再將目光移到他臉上。


    “帶路吧。”他忽略侍應生臉上的震驚,輕描淡寫地說了句。


    侍應生點點頭,清了清嗓子,朝前一伸手,“先生,這邊請……”


    偌大的餐廳,除了靠窗的位置燭光璀璨,其餘的座位全都是空著的。酒樽中的紅酒在燭光中晃動著粼粼的光亮,那豔紅的色澤如血。


    坐著的男人見他來了,唇角微微揚起,卻沒起身相迎。侍應生領了位置後就離開了,離開之前還十分好奇地迴頭瞅了兩眼。


    他在他對麵坐了下來,鴨舌帽的帽簷壓得很低,卻沒能阻攔他的目光,落在對麵的男人臉上,然後,又打量了他全身上下的穿著,許久後,唇角也忍不住上揚,低低道,“這種排場更適合情侶之間。”


    “久別重逢也可以。”對麵的男人波瀾不驚地說。


    他沉默,少許後說,“這頓飯,我已經等了五年了。”話畢,環顧了一下四周,笑道,“隻是沒想到你會這麽隆重。”


    “不行嗎?”對麵的男子笑。


    “行。”他唇角噙著笑,“出手闊綽向來是陸少爺你的風格。”


    “那也要對方是值得我大手筆的人。”對麵的男子說到這,身子朝前傾了傾,“我可以對任何人吝嗇,但唯獨你,我願意這麽周章,我想換成你是我,你也會這麽做,對不對,大哥?”


    他的手指微顫了一下,很快,輕輕攥住,抬眼看向對麵,輕聲說,“不,北深,換做我是你,我會帶你迴家吃頓家常便飯。”


    對麵的男人一怔,但很快哈哈一笑,起了身,他見狀也起身。


    “大哥!”對麵的男人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另隻手攥了拳頭,在他肩頭上懟了一下,激動道,“你終於肯露麵了。”


    他也錘了他一下,神情看上去也是高興,“北深,迴來了就好。”


    餐廳經理親自來上菜,見了這一幕後也著實震驚。眼前這兩個大男人,他們的臉竟然長得一模一樣,隻不過穿著不同,否則他一定會認為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看來是雙胞胎了,但也太像了。


    “兩位陸先生,能否上菜了?”


    聽見侍應生描繪得詭異,經理便查了一下陸先生相邀的客人姓氏,沒想到也姓陸。


    陸北辰鬆開了陸北深的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道,“坐吧。”


    陸北深迴到了自己的位置,與他相對。


    餐廳經理上了菜,逐一介紹了菜名,悄悄抬眼打量了兩人,心中暗歎,這就跟一個人坐在那照鏡子似的,簡直太神奇了。


    待經理走後,陸北辰看向陸北深,問,“這麽多年你到底去了哪裏?”


    陸北深主動給他倒了杯酒,輕笑,“我更想知道你現在的情況。”


    陸北辰盯著杯子裏徐徐攀升的紅酒,不經意想起半年前滿目的鮮血,他能看見的最後一眼就是地上的白玫瑰,被血染得通紅,頭頂上是顧初歇斯底裏的哭聲。


    顧初……


    他拿過酒杯,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沿,心像是被隻手狠狠攥了一下似的疼,但再抬眼時已是波瀾不驚,淺笑,“北深,我很好。”


    “你很好嗎?”陸北深看著他,皺眉,“如果你真的很好,為什麽出院後一直就不敢迴來?”


    陸北辰唇角始終揚笑,“行啊小子,是長大了,敢查你大哥的事了。”


    “我是你弟弟,就算查你的事也無可厚非。”


    陸北辰看著他道,“對我來說,沒什麽比你活著還重要的事。”他身子前傾,兩手交叉相握,“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些年你又在哪裏?”


    陸北深盯著他半晌,然後一舉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再放下杯時眼圈有點微紅,但很快他別過臉抬手抹了一把,笑了笑,“我以為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不會再關心我的死活。”


    “我一直在派人找你。”陸北辰口吻嚴肅。


    陸北深深吸了一口氣,“哥,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是失蹤。”


    “對,所以我才沒有報警。”陸北辰說,“這些年我一直暗地裏查找你的下落,是因為知道這件事肯定跟父親有關。”


    陸北深又悶頭喝了一口酒,重重點頭,“是,就是跟他有關。”


    陸北辰脊梁一僵。


    “當年,就是父親把我關起來的。”陸北深低低地說。


    “什麽地方?”


    陸北深喝了一口酒,“北歐的一個小鎮裏,是個在地圖上都需要用放大鏡才能找到的地方。”


    陸北辰若有所思,良久後道,“如果是父親強製性關押,我想你現在也不會迴來,科洛這麽多年一直找不到你,為什麽你要躲?”一個被強製關押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對外透露信息,如此一來方便人來搭救,但科洛窮盡精力來找尋他的下落始終無果,那隻能說明北深是不希望被找到。


    再完美的囚困都有漏洞,隻要搭上時間和精力必然會找到線索。


    之所以懷疑北深失蹤的事跟父親有關,是因為當時得知北深不見了後他就直接找到了陸家,希望報警處理,但父親明令禁止他報警,父親的這種行為令陸北辰有了質疑,他開始覺得,北深的失蹤跟陸門脫不了幹係,所以這麽多年來他都讓科洛悄悄進行搜人的行為。


    聞言這話後,陸北深的神情看上去很寂寥,他攥著酒杯沒說話,陸北辰看得清楚,他的手指在輕輕顫抖。抬手覆上他的手,給予力量,“告訴我,怎麽迴事?”


    陸北深抬眼看了他一下,思量半晌後才道,“其實,父親隻關了我兩年,他希望我能好好反省。”


    陸北辰不解地看著他,但始終耐性,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我知道你一直暗中找我,但,是我心有內疚,始終走不出陰影,所以選擇不朝麵。”陸北深低垂著頭,眼角眉梢盡是難過。


    “你……”陸北辰見狀也察覺出什麽,問,“你對陸家做了什麽?”


    “你總是這麽聰明,一下子就能猜到事情的關鍵。”陸北深苦笑道,“還記得當年陸家老宅的那場大火嗎?”


    陸北辰先是一怔,而後震驚地問,“難道……”


    “是,那場大火就是我放的。”陸北深使勁摩挲著杯子,手指和杯子之間蹭地咯吱咯吱地響。


    “你瘋了?”陸北辰眉梢嚴厲。


    陸門,在外界眼中向來神秘,陸家老宅也是建在遠離人煙之地,所以,當年的那場大火並不被外人得知,更沒人會得到一手消息加以大肆宣傳。那一年他還在國內,聽大哥陸東深說了一嘴陸家大火的事,但具體詢問,大哥便沒詳談,隻是跟他說,沒事,天幹物燥的時候很容易起火。


    可就那一場大火燒死了老宅的管家和一名花丁,後來他又聽說父親為此住了院,等日後再詢問時父親卻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他萬萬沒想到那場大火竟是他的親生弟弟放的。


    “當時我隻想出了心底的惡氣,沒想到會傷及河伯和那名花丁,父親一氣之下住院了,我以為我會很開心,但當我知道父親在搶救室裏差點沒命的時候、看著河伯和那名花丁屍體的時候,我很難過,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做錯了,大錯特錯。”陸北深將手指插進了頭發裏,深深的懊惱。


    許久後,他才繼續說道,“後來父親就把我關起來了,這件事瞞過了所有人,也包括你。他希望我在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


    陸北辰捏著紅酒杯,半晌都不曾喝一口,最後將杯子放下,低低地說,“我想,父親更多的是在幫你平事,北深,那畢竟是兩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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