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漢家於上林苑設立的第一座太子私苑,思賢苑對漢家日後的太子儲君,無疑是具有極其重要的榜樣效應。


    旁的不說:單就是現在,劉榮博望苑內部的程設,便幾乎是完全照搬天子啟的思賢苑。


    ——劉榮的博望苑,以一處太子行宮,或者說是太子‘別居’為中心,向四麵八方擴散出各類建築區;


    如秘密作坊:魯班苑;


    演武之地:校場;


    又比如劉榮專門建造出來,用於收容英烈後人,供這些英烈遺孤學習、生活的區域等等。


    而天子啟的思賢苑,也是類似的布局——以太子行宮為核心,向四方擴散出一片片用途各異的建築區。


    隻是比起劉榮這動輒魯班苑、校場,又或是收容英烈遺孤的‘福利院’,天子啟的思賢苑,作用相對更純粹一些。


    ——早在當年,下令設立上林思賢苑的時候,先帝就已經給出定論:思賢苑,是供太子儲君招待賓客、結交天下豪傑,並安置那些短期內不便安排職務的門客、屬從的地方。


    思賢苑這個名字,也正是由此而來。


    曾幾何時,太子啟的思賢苑,也可謂是人頭攢動;


    不知有多少地方郡縣的青年才俊,帶著滿腔抱負來到長安,用盡自己畢生,乃至家族世世代代積攢下的人脈,才得以踏足思賢苑之內,成為太子啟的編外儲備幹部。


    隻不過,時移境遷,滄海桑田。


    過去了這麽長時間——哪怕是從‘太子啟’變成‘天子啟’開始算,也已經過去了六年多時間。


    如今的思賢苑,已經見不到那些空有滿腔抱負,卻始終得不到天子啟重用,故而鬱鬱寡歡的郡國才俊了。


    早在天子啟承繼大統,並在長達一年的時間內,依舊沒有從思賢苑調用幾個‘門客’的時候,思賢苑內的郡國‘名士’們,就已經心灰意冷的整點起行囊,渾渾噩噩的迴到了各自的家鄉。


    現在,思賢苑隻有本就佃租於此,且明顯有些賴著不想走的佃農;


    再有,便是曾隸屬於天子啟的太子親衛,卻又因種種原因而卸甲還鄉,於思賢苑佃租農田度日的老兵。


    這些老兵,是天子啟的私兵。


    而且是原始股!


    劉榮原以為,天子啟對這些老兵、對這些潛邸心腹不聞不問,是因為天子啟刻薄寡恩;


    卻不曾想:直到這一日——直到天子啟莫名其妙的跟著劉榮,前後腳也來到了上林苑,劉榮才終於意識到老爹天子啟,似乎並非自己認知中的、純粹‘刻薄寡恩’的帝王。


    至少天子啟的‘刻薄寡恩’,很少會用在錯的地方……


    “今年收成還不錯?”


    “看你們這幾個老不死的,一個個油光滿麵——家中兒孫,當是沒少孝敬酒、肉之類?”


    上林思賢苑,太子行宮外不遠處,一片明顯有些特殊的田野邊沿。


    三五老兵,或者說老農,正一臉愜意的躺靠在老樹根下,完全沒有因為天子、太子當麵,而流露出哪怕半點惶恐之一。


    對此,天子啟顯然也是習以為常,隻大咧咧走上前,滿不在乎的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來;


    開口發出一問,卻是惹得一旁的劉榮麵色不由一滯。


    ——劉榮,已經有段日子,沒從老爺子臉上,見到如此純粹、純粹到不摻雜絲毫虛偽的純真笑意了。


    “嗨~”


    “哪來的什麽酒啊,肉的。”


    “——家裏那些個混小子,一年到頭就那麽千八百石的俸祿,俺們幾個老東西能頓頓吃上湯麵、麥餅,就已然是祖墳冒了青煙。”


    “也就是陛下,三不五時頒詔大哺,又是賜爵,又是賜酒肉布帛,俺們才能沾上那麽點葷腥。”


    “若不然,怕是到了蹬腿兒嘍,俺們都吃不上三牲血食,沾不上葷腥咧~”


    對於天子啟明顯有些不符合自身身份的戲謔發問,老農們也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連身子都沒從身後的老樹根下抬起分毫;


    就好像此刻,坐在他們不遠處的,並非是漢家的天子和儲君,而是他們親眼看著,甚至是手把手拉扯長大的後生晚輩!


    天子啟的反應,也和老農們大差不差——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半點穆穆天子之容,反倒像是個來農家樂度假的土財主;


    老農們隨口兩句話,當即就讓這位天下第一號土財主笑的見牙不見眼,完全看不出半點天子威儀。


    眼前這幅場景,無疑是讓劉榮驚掉了下巴。


    驚詫之餘,也不忘從老爺子和老農們僅有的幾句交談當中,迅速提煉出重要信息。


    ——家裏的混小子,‘也就’千八百石的俸祿!


    這意味著此刻,正同天子啟談笑風生的老農們,不單自身是老兵、是天子啟潛邸時期的親衛,就連他們家中的子侄後代,如今也同樣是官身。


    具體多大的官,也不難猜。


    如今長安,三公九卿加在一起,滿共十一位‘中二千石’及以上級別的高官(太尉不常設);


    自中二千石往下,便是丞相長吏、禦史中丞,中尉、中郎將、備盜賊都尉,以及長樂、未央各宮門衛,南、北兩軍將校等——共計不超過八十人,在比二千石、二千石、真二千石之列。


    換而言之:整個長安中樞,通俗意義上的‘二千石’,頂破天去也不過百。


    再往下,便是千石了。


    三公丞令,九卿監令、副手,以及有司屬衙主官長吏,南北兩軍中層將官,宮中郎官、中郎群體,便屬於千石之列。


    但這裏的千石,僅僅隻是‘千石’的級別,實際俸祿卻是按照千石、比千石,各為年俸九百六十石、七百二十石不等。


    ‘千八百石’,幾乎可以直接理解為:這些老農家中子侄,是千石,而非‘比千石’。


    看上去隻差半級,但隻要了解如今漢家的官職,便不難知道:千石,意味著不是九卿衙門的副手,便是隸屬九卿的部門主官;


    而比千石,卻是連一個像樣點的部門長吏都夠不到——要知道漢家如今,稍微大一點的縣,縣令都得是千石!


    比千石,放到那些稍微大點的縣,連縣令都做不了,隻能退而求其次做個縣尉。


    再結合老農們‘潛邸老兵’的身份,他們家中,那些年俸‘不過千八百石’的子侄,身份也就唿之欲出了。


    ——不是宮裏的禁中郎官,便是南北兩軍的中層將官!


    再反過來看:單隻是個‘潛邸老兵’——尤其還是退役的太子親衛的身份,便能將子侄後人托到千石以上的位置,這些老農的身份、與天子啟之間的關係,恐怕也絕非劉榮此刻所目睹的這麽簡單。


    天子啟接下來的話,也無疑印證了劉榮的猜測。


    “過來,見見叔伯們。”


    天子啟輕飄飄一語,卻惹得劉榮心下大震!


    不動聲色的走上前去,乖乖拱起手,又不知該如何稱唿;


    才剛講試探的目光移向身旁,便見天子啟滿是灑然的笑著一仰身。


    “瘸腿那個,你李叔。”


    “——先帝從代國帶來長安的元從。”


    “當年,先帝入未央宮時,有諸呂餘孽暴起而出,你李叔奮不顧身,以一敵十!”


    “一劍讓人在腿上刺了個對穿,愣是眼皮都沒眨一下,拖著瘸腿追出去足有十餘裏,將刺客悉數斬殺。”


    ···


    “嗨呀~”


    “——落了個殘身,可是苦了朕呐~”


    “先帝一句囑托,這老不死的,就吃了朕大半輩子。”


    “這都要入了土了,還得朕看顧著,把這老不死家裏的混小子,有一個算一個,都給編入北軍。”


    “他家老大,如今當是在博望苑,替太子操演那支孤兒軍?”


    一聽這句話,劉榮麵上當即湧出一抹鄭重,趕忙對那瘸腿老農一拱手。


    “竟是李校尉家中親長當麵!”


    劉榮鄭重其事的一拜,老李頭卻是滿不在乎的一擺手,隻象征性的對劉榮一咧嘴。


    “俺家那小子,沒少讓太子操心吧?”


    “說是練兵,整日整日的不著家,說好了的親事,也不知道迴來瞧上一眼。”


    “若太子殿下得閑,可得替俺好好說說那混小子,啊?”


    老李頭侃侃而談,劉榮卻是小雞啄米式點頭,愣是連腰都不敢徹底挺直。


    原以為開頭就是王炸,不料天子啟下一句話,當即讓劉榮本就彎曲的搖杆,又肉眼可見的再躬下幾分。


    “你令伯。”


    “——先帝就藩代國之時,太祖高皇帝賜給先帝的親衛。”


    “數數年頭~”


    “也有個四十多,快五十年了吧?”


    天子啟第二句話說出口,劉榮便已經拱起手,將上半身六十度彎了下去。


    那老者卻是嗬嗬笑著點了點頭,便悠然發出一聲長歎。


    “唉~”


    “日子過的快喲~”


    “想當年,太祖高皇帝分封先帝,讓俺跟著先帝去晉陽就藩的時候,先帝才剛六歲——才剛解下頭頂上的總角辮?”


    “嘿;”


    “一眨眼的功夫,先帝沒了,陛下老了;”


    “連先帝的孫兒——太祖高皇帝的曾孫,這都到了該加冠的年紀……”


    老者唏噓感歎,劉榮小心賠笑;


    天子啟卻是雲淡風輕的將身子徹底往後一仰,順勢將手肘趁在身後的泥地上,悠悠開口道:“他家小子,倒是有出息。”


    “——先帝親任飛狐都尉,當朝車騎將軍,坊間人稱京觀屠:令勉是也!”


    “個老不正經的,還好意思說‘不過千八百石’的俸祿;”


    “合著朕中二千石的秩祿、將印,都沒揣在你家小子兜裏?”


    天子啟此言一出,那令姓老農當即嘿嘿憨笑起來,絲毫不為自己的‘胡言亂語’而感到羞愧。


    而在一旁,劉榮深深弓腰拱手,心下卻已是驚起了滔天駭浪。


    ——飛狐都尉令勉!


    ——京觀將軍!


    試問當今漢室,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或許對於後世人而言,飛狐都尉、飛狐軍,又或是京觀將軍、令勉等字眼,都多少有些陌生。


    但這絕不是因為這支部隊、這個人不夠重要,而恰恰是因為這支部隊——這支長城防線的救火隊員太過重要,所以才在當今漢室,乃至整個華夏曆史上,都顯得有些過於神秘。


    就這麽說吧;


    劉榮太子監國三年,至今都還不知道這支飛狐都尉部,究竟駐紮在飛狐徑的具體什麽地方、飛狐都尉令勉長了個什麽模樣、朝堂調動這支飛狐都尉,是通過什麽方式!


    劉榮對飛狐都尉、對令勉的了解,和如今漢家的每一個漢人一樣。


    ——隻知道飛狐都尉,是先太宗孝文皇帝專門設立,作為長城防線機動力量的常備野戰軍;


    隻知道在北牆出現重大防線漏洞時,這支機動力量會神出鬼沒的從天而降,出現在戰場將防線漏洞補上,順帶將匈奴人殺個丟盔卸甲,並將斬獲的匈奴首級鑄造成京觀。


    隻知道飛狐都尉令勉,酷愛鑄造京觀;


    隻知道自先帝前元四年至今,令勉都一直在飛狐徑駐軍,除了先帝和當今天子啟,再沒有第三個人,見到過成為飛狐都尉後的令勉……


    “京觀屠的父親,居然也在思賢苑?”


    “瞧這架勢,分明還是父皇的嫡係!”


    短暫的驚詫之後,劉榮便也釋然了。


    ——飛狐都尉,可以說是漢家唯一一支隻聽令於天子本人,哪怕太後當麵,都絕不可能調動的常備野戰武裝!


    這支部隊,除了肩負著整條北方防線的安穩,也同樣肩負著在必要時,成為天子拱衛力量的重擔。


    這樣一支部隊——這樣一支身係國運的部隊,再怎麽神秘,也絲毫不為過。


    而這支掌控在天子本人手裏的部隊,和天子啟之間的關係再如何親密,也完全是題中應有之理……


    “瞧這架勢,陛下的意思,是讓俺家那混小子見見太子?”


    短暫的沉默之後,令老爺子開了口;


    卻見天子啟滿是坦然的點點頭,似笑非笑的瞥了眼劉榮,便對幾位老農悠然發出一聲長歎。


    “是時候啦~”


    “再晚些,朕怕是就隻能靠托夢,才能讓令勉認這小子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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