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冠裏內,懵逼的沉寂氛圍依舊。


    作為當今皇後母族的平陽侯府,也同樣是一副詭異的安靜。


    但在平陽侯府後院——在自己新得到不久的獨居,衛子夫卻一臉凝重的站起了身,雙手不安的揉捏起了手上絹帕。


    “外戚……”


    “外戚………”


    弟弟衛青都把話說的如此直白了,衛子夫又如何不知:那個看上自己的‘大人物’,正是當今天子無疑?


    如若不然——若當今看上的是姐姐衛君孺或衛少兒,那平陽侯如今給予衛子夫的待遇,就該是她二人的。


    現如今,衛子夫這一大家子,從母親衛媼,大哥衛長君,到姐姐衛君孺、衛少兒,乃至衛青、衛廣、衛步三個弟弟;


    加上衛子夫自己,母子足足八人!


    唯獨衛子夫,在平陽侯府過上了尋常姬妾、奴生子過不上的日子,享受到了侯府庶女級別的待遇;


    再有,便是三個弟弟被當今劉榮召入了宮中,隱約有要培養、提拔的意思。


    在過去,衛子夫隻當這一切,都是出身侯府的當朝曹皇後所賜。


    是曹皇後入主椒房,讓平陽侯上下都雞犬升天,以至於衛子夫這麽一家奴生子,也沾到了曹皇後的光。


    但現在,從弟弟衛青口中,得知了真相究竟如何之後,衛子夫再怎麽遲鈍,也總算是反應過來了。


    ——是啊!


    曹皇後再怎般顯貴,沾光的也該是平陽侯家族的遠親近鄰、舊識世交之類;


    就算是輪,怕是都輪不到由侯府的姬妾、奴婢,沾上曹皇後的光。


    退一萬步說——就算當今真的對曹皇後寵愛有加,以至於愛屋及烏到了就連平陽侯府的奴仆、姬妾,看著都比尋常人更順眼、更受當今劉榮重視的程度,也還是依舊說不通。


    憑什麽?


    憑什麽是衛子夫這一家奴生子?


    一個四十多歲,卻生了十幾二十胎的侍妾,帶著一大家子拖油瓶——足足七個奴生子,憑什麽能得到這份獨一無二的榮寵?


    過去這些年,平陽侯再怎麽落魄、再怎麽淡退出朝堂權利核心,卻也終歸是一門實打實的萬戶侯。


    即便是家丁、奴仆,也還是有一些能人的。


    當今怎就在平陽侯府數百奴仆、姬妾當中,看中了衛子夫這一家?


    現在看來,一切都說的通了。


    “陛下……”


    “陛下………”


    一時間,衛子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驚懼之中。


    同樣的事,若是落在尋常女子頭上——無論是高門貴女,還是尋常百姓,乃至於農戶黔首家中女子,都必定是欣喜萬分。


    名門閨秀得此聖眷,家中長輩必定會滿含著姨母笑,對女兒再三囑咐:入了宮,一定要好好侍奉陛下,少給陛下惹禍。


    若有事兒需要家裏出力,就遣人迴來知會一聲;


    家裏能幫就幫,幫不了,也總能去想想辦法、走走關係。


    尋常百姓家中女子有如此大運,敦厚、淳樸的雙親,也大抵會笑的見牙不見眼;


    而後笨拙的交代女兒:去了宮裏頭,萬莫與人起爭執,手腳放勤快些,少同人說些不該說的;


    無論過得好不好,都要多托人給家裏捎個信兒,免得俺們掛念……


    但衛子夫不會。


    對於衛子夫而言,當今天子,已經超出了衛子夫如今的身份,所能追求到、攀附到的‘大人物’上限。


    ——若是被某位侯爺,又或是官員看中,衛子夫尚且隻敢以‘侍妾’自居,不敢奢望更多;


    若是得了某小吏的喜愛,衛子夫也依舊不感動正妻的念頭,能為妾室,便已然知足。


    至於當今天子……


    “陛下,是如何同你說的?”


    “悉數道來,萬不可錯漏一字!”


    刹那間,衛子夫那張稚氣未脫,隻隱隱流露出溫婉、俏麗的麵容之上,陡然湧上一抹即不屬於這個年紀,也不屬於這個身份的凝重!


    被姐姐如此架勢嚇的一愣,衛青也不敢耽擱,趕忙將自己入宮之後,劉榮有意無意同自己提起過的每一句話,都依次講給了姐姐衛子夫聽。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衛青說完了,便忐忑不安的在姐姐身前幾步的位置跪坐下來;


    而此時的衛子夫,卻已經陷入了無以複加的驚懼,以及對未來的極致悲觀。


    “陛下……”


    ···


    “為何會是陛下……”


    目光呆滯的呢喃著,衛子夫隻無意識的探出手,本能的將手撐在弟弟衛青的手臂上,才總算是勉強穩住了身形。


    ——衛子夫,生於平陽侯府,長於平陽侯府;


    而平陽侯府,又是尚冠裏出了名的‘不愛惜羽毛’。


    不同於那些還多少能摻和進朝堂,還不算完全淡退出朝堂決策中心的功侯家族——在曹皇後入主椒房之前,平陽侯家族,早就徹徹底底退出了漢家的權利決策層,成為了一家空有食邑、地位,卻沒有半點權利、影響力的閑散功侯。


    這就使得平陽侯家族,不像那些家中還有子弟為官、為將,需要維護民生、愛惜羽毛的功侯家族那般,做事多少還顧忌一點影響。


    遠的不說,就說去年的整個尚冠裏,上百家徹侯家族,在一年的時間裏,總共向過去的廷尉、如今的大理衙門,上報了大約兩百起‘奴仆不敬,為主家杖斃’的備案。


    也就是說,去年一整年,尚冠裏平均每家功侯,都有兩個奴仆、姬妾,因為種種原因被活活打死。


    記住這個數字——平均每家,兩人。


    然後來看平陽侯府。


    去年一整年,單就是衛子夫曾經住著的那件大通鋪,那二十來個妙齡少女,就有四人病死,一人‘暴斃’!


    僅僅明麵上,平陽侯府便向大理上報了十四起‘奴仆病故’‘暴斃’備案。


    這還隻是明麵上。


    那些不曾上報,打死之後直接拿個破草席一卷,扔到城外亂葬崗的,更是不知有多少。


    就衛子夫自己來說——從出生至今,在平陽侯府住了也有十幾年;


    記憶裏,那些兒時還存在於侯府內的麵孔、身影,至少有一半都換了人。


    要知道平陽侯府,常年維持著兩百到三百人的家仆數量!


    換而言之,僅僅隻是衛子夫有印象、有記憶的,就有至少上百人,在過去這十幾年裏,葬身於平陽侯府。


    實際上,在曹皇後之前,平陽侯府在長安的名聲,已經差到了尋常人家賣兒賣女,但凡不是非要多賣那點錢、不賣平陽侯府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就都不願意賣給平陽侯府的程度。


    相較於其他功侯家族,平陽侯府采購奴仆、姬妾,也往往需要抬高至少五成的價格,外加碰運氣,才有可能買得到。


    就比如某家農戶,發生了一件重大變故,如親長離世需要操辦後事之類,需要十萬錢;


    這家農戶百般糾結,終究不得已無奈的決定:把年紀最小的女兒給賣了,換迴來的錢用於應急。


    可在長安,一個女奴——尤其還是童奴,作價至多不過三萬錢;


    就算長的水靈些,有培養為美人的潛力,也最多最多不會超過五萬錢。


    這種時候,平陽侯家族就會站出來,‘悲天憫人’的對這家農戶說:把你女兒賣給我吧,十萬錢。


    隻有這種情況下,平陽侯府才能以遠高於市場價的價格,買到奴仆、姬妾;


    但凡這家農戶需要的不是十萬錢,而是隻五萬錢就能夠應急,他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以五萬錢的價格把女兒賣去別家,而不是以十萬錢的價格,賣進平陽侯府。


    在曹皇後入主椒房之前,一無參政資格,二無軍方背景,百無聊賴,隻能過著枯燥而又乏味的貴族生活,躺在先祖功勞簿上坐吃山空的平陽侯家族,就是這樣一個存在。


    衛子夫,也正是在這樣一個功侯家族出生、長大;


    從小到大,衛子夫沒見過多少人性的良善,卻幾乎見遍了人性的陰暗麵。


    所以,當‘天子看上你了’的天降禮包砸在頭頂上時,衛子夫腦海中唯一的想法便是:完了。


    徹底完了。


    我一個奴生子,卻得了陛下青睞;


    偏偏皇後至今都還不曾侍寢!


    皇後,必定恨透了我;


    平陽侯,怕更是恨不能把我活活咬碎!


    有陛下的交代,平陽侯或許不敢把我怎麽樣。


    但母親,還有兄長、姐姐……


    “阿青!”


    “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


    漫長的呆愕、迷茫之後,衛子夫終於還是強壓下胸中驚懼,強迫自己短暫的冷靜了下來。


    隻是這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饒是衛青已經入宮一段時間,練出了一些養氣功夫,也還是被嚇得魂不守舍。


    “阿姊,何以至此?”


    “陛下聖眷,於阿姊、於我家,當是百利而無一害?”


    “怎阿姊,卻做這般驚懼交加之態?”


    衛青同樣半帶驚懼,半帶疑惑地詢問,卻並沒有將衛子夫勉強厘清的思路打亂。


    隻見衛子夫深吸一口氣,深深凝望向弟弟衛青的目光深處;


    良久,才語顫著擠出一句:“阿青出入宮諱,當是有機會見到椒房的。”


    “就算不能會皇後當麵,也總能托人,給皇後帶句話?”


    極力平複著情緒,極力維持著語調的盡可能平緩,發出如是一問;


    待弟弟衛青疑惑不減分毫的點下頭,衛子夫才終道:“替我給皇後帶句話。”


    “——便說,罪婢衛子夫,無意得了不該得到的東西。”


    “失了為奴、為婢的規矩;”


    “衛子夫,任憑皇後發落……”


    ···


    用盡渾身的力氣,講這句話說出口,衛子夫又是顫抖著深吸一口氣,久久不能從驚懼交加的情緒波動中緩過神。


    而在聽聞姐姐衛子夫這番告罪之語後,衛青麵上先前帶著的疑惑不解,也漸漸變成了一抹若有所思的了然。


    “阿姊的意思……”


    “皇後?”


    便見衛子夫微微點下頭,又顫抖著睫毛輕咽了口唾沫。


    “皇後自幼生長於侯府,雖比我年長些,但也是我看著長大、成人;”


    “雖說皇後的性子,相比起侯府其他的女人溫善些、賢淑些,但畢竟也是侯府嫡女。”


    “真到了有人要同皇後爭寵——尤其還是在皇後不曾承恩時,就開始與椒房爭輝的時候,皇後再怎般賢良溫淑,也終究不是尋常農戶家中的愚婦。”


    “——凡權貴之家,便絕無等閑之輩。”


    “皇後,也絕非好相與的……”


    ···


    “若不趁現在——趁陛下還沒把我接近宮,就搶先向皇後表明忠心,真到了宮中,那可就真真是不死不休……”


    “我,鬥不過皇後的。”


    “我母子、兄弟,也萬萬鬥不起。”


    “但願皇後明白了我的心意,能稍稍寬恕於我母子、兄弟眾人。”


    “至於日後入了宮,我也如在侯府般,悉心侍奉於皇後左右,也便是了……”


    直到此刻;


    直到一口氣,將這番謀劃說出口,衛子夫砰砰直跳的心,才總算是稍稍平靜了下來。


    但在內心深處,衛子夫依舊滿是擔憂。


    ——在衛子夫的印象裏,貴族,往往是十分在意顏麵的。


    即便自己姿態擺的夠低,但有一件事,是完全不受衛子夫控製,也絕非衛子夫所能改變的。


    當朝曹皇後,是平陽侯府嫡出的女兒;


    而衛子夫,卻是同出平陽侯的奴生子——連尋常農戶子女都不是!


    萬一曹皇後,並沒有表麵看上去那般溫善,萬一曹皇後覺得衛子夫,不配和自己侍奉同一個男人……


    “阿青。”


    念及此,衛子夫終還是再一次——最後一次強打起精神,伸手拉過弟弟衛青的手臂;


    待弟弟衛青迷茫的坐在身邊,衛子夫才無比鄭重的交代道:“阿姊我,大抵還是會被皇後記恨。”


    “一旦皇後記恨了我家,偏我們的賣身契,又都在平陽侯府。”


    “——姐姐我,是萬萬沒有活路的。”


    “真到了那一日,阿青若是覺得事有可為,就帶著阿廣、阿步,向陛下求求情,看能不能保下母親的性命。”


    “你三人得陛下看重,若以忠孝之言相求,想必陛下,也不會坐視不理……”


    ···


    “若事不可為,卻也萬莫強求。”


    “不用管母親、兄長,兩位長姊和我——你兄弟三人,便在陛下左右小心侍奉。”


    “日後長大成人,尋覓個機遇,轉出奴籍,好生過活。”


    “——農籍也好,商籍也罷;”


    “隻是無論如何,萬莫再將子女、妻小,賣入權貴府上。”


    “免得我衛氏後世子侄,再步我母子、兄弟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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