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崇崒,月色皎皎。


    孟驚鴻自子時在床榻上醒來後,便強睜雙眼不敢再睡去。他無比珍惜自己這次難得的清醒時光,可是卻無人與他同床共枕——他的夫君又趁他昏迷的時候同他分房睡了。正巧此時唐明從窗外跟他傳信,他便偷偷隨了此人前往荒山山腳,於夜色中傾談。


    冰冷的月光覆在唐明臉上的銀麵具上,令其如兵刃般寒光畢現。孟驚鴻離他僅僅幾步之遙,麵色是病態的蒼白,且在眉宇間流露出幾分厭惡之色:“你尋我來所為何事?”


    “你為何不再如從前在忘憂穀裏那樣叫我唐叔?”


    孟驚鴻冷淡一笑,退後幾步道:“當日你們在擎天山莊內欲殺我夫君淮王,我百般哀求你都不為所動,從那時起你便不再是我叔叔了。”


    唐明用枯骨般的手指摸了摸臉上的銀麵具,問:“既然如此,你今夜又為何要隨我出來?”


    “我且以為你良心發現,欲贈我以靈藥解我身上奇毒,也好救我一命。”


    “唉,”唐明低聲歎了口氣,幽聲道:“驚鴻,雖說你身上的毒是我徒兒所製,但我並不知該以何物相解。我那徒兒遠在皇宮,恐怕你等不到迴國都便要……”


    “唐叔,你一定要想辦法救我。”孟驚鴻有些驚慌地打斷他,咬咬牙作了伏低狀,“我真的不想死。唐叔你通曉蠱術,若有邪路可保我一命,但求為我一試。”


    唐明搖頭道:“我就算將你泡入藥桶,變作蠱人,亦無法解你所中之毒。我此番尋你出來,隻為了解你心中是否還有未了之願,也算是向你賠罪了。”


    孟驚鴻聽聞自己已絕無生路,鼻子一酸,道:“我剛與淮王成親後不久便遭此噩運,能清醒著與他相見的時日所剩無幾,怕是沒可能讓他愛上我了。而我死後,他一定會與那個賤人長相廝守,我今生最難釋懷便是此事!”


    “嗬嗬,淮王不僅令我四弟和五弟慘死,又負你一片癡心,實在罪愆難恕。你既然命不久矣,倒不如拉他一同赴死,以免他再與他人共結連理。”


    “可我舍不得他死。”孟驚鴻咬了咬牙,用手背揉了揉眼,說:“枉我為他付出一生真心,而他卻始終無心無情,我是該殺了他……但我更願意他背負對我的愧疚活下去,讓他心內永受煎熬。”


    唐明極為不屑地冷哼一聲,說:“依我之見,他根本不會對你心懷愧疚。其實你若是心有不甘,我倒是有法子幫你。我可以讓淮王在你臨死之前愛上你,而且今生今世絕無更改。”


    “你當如何幫我?”孟驚鴻的桃花眼一下子就亮了,不再往後躲著銀麵具,而是艱難地邁著步子走到他身邊。


    “多年前我還住在瀾水郡的時候,曾聽說過一種名為‘噬情蠱’的蠱術,這種情蠱應當可以令你得償所願。”


    “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你不知道,這‘噬情蠱’有不少弊端。既為情蠱,便是以‘情’字為依托。若是你下蠱的人心中對你毫無情意,那這蠱便不會生效。而這蠱若是生效了,他便會愛你至極,甚至做出些瘋狂的事來。”


    “無論淮王到底對我有沒有意,我都要一試。而他若是因此愛我成癡,那我便死而無憾了。”


    見孟驚鴻眼中已露出決然之色,唐明在麵具後冷冷一笑,接著道:“還有,今後若是被淮王尋到法子解了‘噬情蠱’,那麽他從那時起將很難對任何人產生愛/欲之情,這應當也是你願意看到的。”


    “沒錯,”孟驚鴻微笑道,“無論成不成功,此蠱對我都是百利而無一害。”


    “非也。對施蠱之人來說,你死後將會被瀾水郡大巫招魂。至於他會用你的魂魄作何用,這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絕不會是什麽好事,很有可能永世不得超生。”


    “無妨,你隻需要告訴我該怎麽對淮王下蠱就好。”


    ……


    這日,燕安淮剛從城外迴到永福客棧,就聽見屬下稟報說孟驚鴻不久前已經蘇醒,而且一直在等著自己。最近幾日他都在附近城鎮忙正事,故而並沒有迴他們停留的客棧休息。這下聽說人已經醒了,他便隻想快些帶人迴都城醫病,當即決定明天一早就啟程。至於徐意山……燕安淮打算將這人順路帶到渭水郡,之後再另做打算。


    等到他將事情都安排妥當後,才動身前往孟驚鴻的房間。


    “阿淮,你怎麽才來?”孟驚鴻有些責備地看著他,“我好不容易才能清醒這麽久,你為何不一迴來就來看我?”


    “剛才有些急事。”燕安淮在他床邊坐下,“很好,你看起來比往日精神很多。”


    “是嗎?大夫也說我身體比之前要好些了。”孟驚鴻笑著說,頰邊的梨渦讓他顯得更加活潑可愛,看起來仍是那個俊俏少年。他見自己的夫君自進門開始就一直用很平淡的目光看著自己,忽然就垮下了嘴角,問:“你方才口中的急事是不是就是去陪徐意山了?”


    淮王有些不理解地皺了皺眉,說:“你為何會這麽想?我們都已經成親了,本王做事必有分寸。”


    “我知道你不會背叛我,但難保他會勾引你。我隻是擔心……”


    “不可能,”燕安淮有些疲憊地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不是這種人。你不要想多了,好生休息。”


    “我現在不想休息。”孟驚鴻十分任性地將腿上蓋的薄被掀開,鼓著腮幫子道:“難得我今日精力充沛,不如你就同我圓房吧!”


    淮王難得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從床邊起身道:“改天吧,你身體尚未恢複,而本王也周身乏累。”


    孟驚鴻麵帶不甘地盯著他,說:“同樣的借口,你已經用過無數次了。你難道不該與我洞房嗎?就算你是尊貴的王爺,可你同樣也是我的丈夫。既然你不想碰我,又何必勉強與我成親?”


    燕安淮拾起桌上的茶杯,凝視著瓷杯上單調的紋路。他棕色的眸子如往常一般明亮而清淺,從眉骨到鼻峰,從唇角至下頜,側臉的輪廓幾近完美,“此事是本王負你。但我在成親前就告知過你,我若是要強行與你洞房,輕則毒發吐血,重則直接身死命殞。”


    “我知道……但是你就不能為了我試試麽?你怎麽可能輕易喪命,隻有我才是將死之人。”孟驚鴻急得想從床上爬起來,被男人眼疾手快地攔住了,將他按迴了床上。


    孟驚鴻緊緊地抓著他的手,“阿淮,你是不是真的不行?你告訴我實話好嗎?”


    “不是。”燕安淮冷冷地看著他,態度十分堅決:“為欲/望而傷身,得不償失。你不要再堅持了,要想辦法活久一點,知道嗎?”


    “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孟驚鴻用指甲死死地掐著他的手背,麵上已隱隱有絕望之色。


    聽他這麽問,燕安淮本能地想說“是”,但還是沉默了。他此生為了自己的利益已經說過太多謊話,然而假話終是傷人又傷己。此刻麵對著身中劇毒的孟驚鴻,他最終選擇了坦誠相告:“你放心,在本王心裏你永遠是我的夫侍。”


    完全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孟驚鴻失望地垂下了頭,漸漸麵露陰鷙之色。然而當他再抬起頭時,麵上卻露出幾分笑意,竭力溫柔道:“殿下,你連日奔波勞累,令我十分憂心,於是命人為你熬了滋補身體的藥。”他本來還怕唐明會在藥裏下毒,既然淮王並不愛自己,那就聽天由命吧!


    沒等一會兒,大夫就將按孟驚鴻的吩咐熬好的藥端了進來。其實要下“噬情蠱”並不難,隻要讓淮王當著他的麵服下這碗唐明配的藥,同時默念蠱咒就好了。隻要淮王服藥後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他,這情蠱就算是成了。


    “你快喝吧,這藥要是涼了就沒有藥效了,縱使重新熱一遍也無用。我好不容易才讓人尋來這些珍貴的藥材,你可千萬不要辜負我的心意。”


    燕安淮伸手接過藥碗,心中莫名地抗拒。正當他想開口詢問孟驚鴻時,一直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的人竟在此時突然昏了過去。他隻好將藥碗放迴桌上,托著孟驚鴻的肩膀幫他平躺下去。可是正當他抽掉孟驚鴻背後的靠枕時,意外地看見了一張寫著奇奇怪怪內容的紙箋。他隨意看了幾眼後便將紙箋收進了懷裏。


    “滋補身體的良藥……”燕安淮看著放在桌上的還冒著熱氣的藥碗,從袖中摸出銀針試了試毒,確認無毒後才放下心來。他本想順了孟驚鴻的意喝了這藥,但他平生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就是喝這些苦藥。他想了想,既然孟驚鴻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過來,而這藥又不能涼了,不如就端去給同樣在養傷的徐意山喝好了,也許還更能物盡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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