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太皇侍說,平日裏都是孤家一人賞梅,時常覺得寂寞。不如讓皇帝的那些君侍們都來陪陪孤,特別是將剛滿三歲的大皇子抱過來,以享天倫之樂。


    “孤念著,過些日子就要入春了。到那時,這禦花園裏必不再是寒梅一枝獨秀,百花爭豔,俗氣得很。”宮裏的太監總管盧公公趕緊上前一步,用手中的拂塵為正說話的尊貴之人拂開眼前擋路的一枝白梅。眼前的曲徑邊上堆著厚厚的雪,□□曲折,青磚濕滑,戚太皇侍偏偏要在這種天氣賞花,眾人卻也不得不奉陪。


    “梅之高潔非其他俗物可比,百花爭豔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那一枝獨秀。寧祥宮裏還有這禦花園裏的梅花開得這樣好,必定是承了太皇侍大人您的福澤。”戚妃侍親熱地挽著自己的嫡親叔父,兩人並排走在花園小徑的最前麵,身後跟著幾個宮人太監。他們隨侍的宮人太監後麵跟的是今日專程前來作陪賞花的禦侍分位以上的君侍們。君侍們三三兩兩地走著,各自身後也跟著一個或兩個隨從。


    一直走在徐意山身邊的是葉禦侍,兵部侍郎嫡出的三公子,名為葉霍。徐意山跟他的交情不算深,但念在此人曾經在自己被打入冷宮之時說過好話,便由著他拉著自己絮叨了。更何況,他如果想要在後宮運籌帷幄,是需要葉霍這樣的“朋友”的。


    而更妙的是,他手上還握有這位“朋友”的把柄——當年司秋貴侍的生辰宴上,他將葉公子和一位六部官員之間的曖昧互動看得清清楚楚,記憶猶新。


    “顧禦侍,你們霞飛宮的司秋貴侍連今天這種場合都不出麵,莫非真如傳言所說……”葉霍試探著問。徐意山上次見到此人,還是在除夕夜宴的時候。這些日子不見,他似乎是又長高了些,依舊是烏發高束,神采英拔,頗有朝氣。不愧是眾人口中“氣質獨特,七竅玲瓏”的葉禦侍。


    “我雖然和司秋貴侍身處同宮,但對於他,並不了解。”


    葉霍撇撇嘴,低聲說道:“我們之間何必如此見外。還記得上次我怎麽和你說的麽?司秋得勢的時候,我們蘭璿宮受了他的招攬,從此以後便都是自己人了!”


    “你如此想是好事,然而難保其他人和你有同樣的想法。”徐意山看他一眼,才繼續道:“那人得勢之時,我霞飛宮,你蘭璿宮,甚至是不問世事的嘉禧宮的君侍們,都受了他的招攬。可如今他被皇帝冷落了,下麵的人難免會蠢蠢欲動。”


    “你說的也是。如今慕氏受寵,怕是會代替司秋成為一派新的勢力。你說,司秋貴侍和戚妃侍能容得下他麽?”


    徐意山心想,容不下也得容下,這宮裏的風雲變幻就是如此——若是暫時沒能改變,就隻能容忍。他不禁看向斜前方慕清迤的方向,那背影還是那麽瘦弱,纖細的身子裹在厚重的狐裘大麾裏也完全不顯胖。因為角度的關係,徐意山隻能看見他的小半張臉,脆弱地藏在領部的一圈白狐毛裏,比周圍的一切都要白上幾分。當真是玉琢冰雕,惹人憐惜。


    “他和冷皇侍是越來越像了。”徐意山輕歎了句,難辨喜惡。眼前白梅燦燦,隨風飄落,合著落雪落到眾人的發間和衣上。徐意山見有雪花沾濕了慕清迤長而翹的羽睫,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可當他的視線繼續往下,看到沾著雪花的華貴的狐毛領和刺繡襖袍時,很快地移開了視線。


    葉霍將他難得的略有變換的神情盡收眼底,暗自笑了:“這兩人究竟誰先會有動作呢,真令人期待。”


    “其實這些日子洛帝也經常召這顧禦侍過去,隻是不如召見慕氏來的勤罷了。如今冷皇侍去世了,司秋頹靡不振,戚氏一如既往想上位,然而卻是新人得寵。後位懸空,這宮裏究竟誰主沉浮?就快有好戲看了……”


    賞過了梅花以後,眾人便跟著戚太皇侍依次入殿內宴飲。


    令眾人沒想到的是,許久未露麵的司秋貴侍居然等在殿裏,懷裏還抱著大皇子燕雲臻。男人靜靜地坐在案幾後麵,臉色灰敗,難掩倦色。他身上瘦骨如柴,整個人不見半分從前的豔厲嫵媚,風流神采,如同被酒色掏空的楚館小倌,病怏怏的。


    徐意山心道,此人怕是毀了。


    可是,為什麽?患病,不至於此。若是真的閉門禮佛,更不該是如此情狀。再看向他懷中的孩童,粉雕玉琢固然可愛,但渾身上下都透著股古怪之氣。這孩子同司秋長得十分相似,連神色都相差無幾,隻是目光沉滯,全無孩童該有的天真可愛,更像個不會動也不會笑的布偶。


    “太皇侍大人,本君近來身子不適,實在受不得風寒,便帶著臻兒提前在此處等候諸位。”


    “你倒是有孝心。來,將臻兒抱來給孤看看。”戚太皇侍接過大皇子,心裏不禁有些心疼。他縱是再不喜司秋此人,可這孩子畢竟是他的親皇孫。何故每次見著這孩子,竟一次比一次心驚。這人是作的什麽孽!


    “臻兒,對孤笑一個。”


    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反應。


    戚太皇侍又逗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任何迴應。他擰眉厲聲對司秋道:“這孩子是聾了還是瞎了?孤上次所說,讓你將霞飛宮原先的教養宮人全部換了,你可有照做?”


    “臻兒既沒有聾也沒有瞎,他隻是困了。”司秋淡淡道,唇邊掛著一絲詭譎的笑意。


    “你若再執意如此,孤看你這父侍也不必做了!在座的其他每一個人,都比你有資格成為大皇子的父侍!”


    宴會不歡而散。


    深夜,霞飛宮錦楓殿。


    司秋沒精打采地斜倚在龍鳳榻上,手裏鬆鬆地握著他那隻純金雕花的細煙杆,專心致誌地吞雲吐霧。暖閣內煙霧嫋嫋,依稀可見榻上還坐著個孩童,榻邊也候著個看不清麵目的下人。


    “臻兒,告訴本君,美是什麽?”


    “是毀滅。”一個稚嫩的聲音答道。這聲音吐字尚不清晰,其中毫無情感可言。可以想象,聲音的主人此時應當也是麵無表情的,如同隻會發聲的人偶。


    “幸福是什麽?”


    “是欺騙。”


    “愛是什麽?”


    “是滅亡。”


    脆生生的聲音,一問一答,行雲流水般,好像他生來便是迴答這些問題的。司秋滿意地笑了,捏著自己兒子的下巴說:“不錯,教養宮人聽了本君的話,將你教得很好。你記住了,今生今世都不要愛上任何人。”


    說罷,司秋麵上倦意更甚,對榻邊站著的人說:“房誠,你之前帶給本君的這些煙葉,好是好,就是用過之後極易犯困。而且,本君好像已經離不得這玩意了……”


    房誠在濃重的煙霧中偷偷勾起了嘴角,迴答道:“好東西向來如此,讓人欲罷不能。您不是說,這些東西能教您忘記煩惱麽?”


    “忘了又如何……那人還不是好些日子沒來看我了……”


    房誠唇邊的笑意愈發不屑:“淮王殿下興許是有些忙碌呢?您要是繼續這樣下去,他便更沒有理由來看您了。”言下之意便是,那人隻是利用你的身份而已,若是你再繼續一蹶不振,便更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了。


    司秋麵上泛起幾分悲意,如枯骨般的手指越發冰涼:“本君知道。你隻需要告訴我,接下來我該如何做?”


    “現在宮裏的形勢是,慕氏最受寵,顧思書次之。戚太皇侍已經命令顧思書去害慕氏了,想要挑起兩人之間的矛盾,可是顧思書那小子一直猶豫不決。其實他們之間隻是欠缺點火候,我們隻需要添柴加火,創造個小小的契機挑起他們之間的爭鬥就可以了。”


    司秋貴侍緩緩吐出一個煙圈,眯起眼道:“就按你說的做。”


    幾日後,一直在徐意山身邊服侍的的貼身宮人小範——


    浮屍碧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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