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意山一把將發了瘋的夏氏推開,一抹胸口,指間已染上了淡淡的血跡。


    “夏禦侍”仍是沒心沒肺地笑著,懷中的肥耗子不停地蹬著腿想從他的魔爪逃脫,可都被自己的主人按了迴來,隻能“吱吱”地亂叫著。


    “看這畜生,知道自己闖了禍就想跑,好生機靈!”


    “可它哪裏跑得掉?犯了錯事就得被關進冷宮,一輩子都別想出去……”


    這狀似無心的比喻讓徐意山心中一跳,不由得細細打量起了這紫葭宮裏的眾人。先看眼前的夏禦侍,初見時這人出眾的容貌就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可如今他脊背佝僂如老者,桃花眼裏一片霧霾,哪裏還有半分如畫仙般的美貌?再看餘下眾人,皆是麵黃肌瘦,身上穿著稍顯破舊的衣服,哪裏有半分曾經的君侍的模樣?


    他心下淒然,原來自己臆想的自由其實是變相的奴役:隻要他在這宮裏,便是受高位者控製和壓迫的棋子;隻要這天下是洛帝的,他便永受仇恨的煎熬和束縛,何來哪怕一絲一毫的自由?


    他想明白了這些,便想立刻逃離這個完全不利於自己複仇的冷宮,可是有人卻不放過他,大聲嚷道:“我想起來了!這個新來的不正是頂替夏氏當上禦侍的顧禦侍嗎?夏氏變瘋不就是因為他?”


    又有人道:“這裏頭誰整誰哪裏說得清,夏氏怕是因求而不得,又一下子落差太大,而生了癡念吧……我們開開玩笑便罷了,何必為難同命相連的人?”


    “話不能這樣說,”下巴極尖的青年冷笑道,“我們這些人裏麵,有幾個是真正清白無辜的?像我,就是整了幾個看不過眼的賤人才被關進來的。這姓顧的看起來溫厚,實際怕是心如蛇蠍,有什麽值得同情的?”


    眾人聽後都覺著這話是在隱射自己,便都默不作聲了。


    徐意山也啞然:他竟無法反駁這些話。雖然心知夏氏變瘋和他沒多大幹係,但畢竟明宇杉是為了讓他當上禦侍才會去整夏氏,而最後的受益人也是他,所以他對夏氏也有一絲內疚。後麵這人說他心如蛇蠍他也無從爭辯——善惡因果,一念之間,不是那麽容易分清的。他甚至覺得自己確實是個惡人,隻是還沒有到真正鐵石心腸,心如蛇蠍的時候。


    “主子,咱們快走吧,方才咬你那耗子若是有鼠疫可就糟了……”小範輕扯著徐意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將他往人群外拖去。


    “好……”


    主仆兩人找到安排給他們的廂房,比想象中要幹淨一些,卻也和霞飛宮裏的住處有天壤之別,充其量也就和做宮人時住的宿房差不多。一張沒有床帳的單人床,一套低矮的桌椅,一個帶黃銅鏡的梳妝台,便是這屋裏所有的陳設了。泛黃的窗戶紙上的幾個大洞裏照進幾抹晨輝,將床上,桌上和銅鏡上的灰塵照得纖毫畢現,如同覆了一層薄霜。


    小範拿出抹布將桌椅擦了,哭喪著臉說:“這裏簡直太差了……主子您先坐會兒,我去請太醫過來。”


    “不用了,我自己擦點藥就好。其實沒有飛蟲和老鼠已經很不錯了,倒是委屈你跟著我一起遭罪了。”


    “主子您千萬別這麽說!小的既然跟著您了,就是我的福氣!”


    徐意山看進他一派清明的眼裏,感歎道:“你何必如此忠心呢?之前的我有升遷的可能,你這麽做我倒還能理解,可如今的我再無翻身的可能,你這又是為了什麽?”


    “我可不是那種人!”小範看鼓起了腮幫子,使勁絞著手裏的帕子。


    “那你是哪種人?”徐意山站起身來,走近他,“如果你真的想表現你的忠誠,就告訴我實話——你到底是誰派來的?”


    “我……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再騙我還有什麽意思呢?”他輕輕捧起眼前滿臉通紅的少年的臉頰,手心裏像是有一團火在燒。


    小範看見他過來,就想往後退,可還是沒能逃脫。他感到一陣清新的香氣撲麵而來——就像是穿越過竹林間的絲絲涼爽晨風那樣好聞。這個人的味道就是這樣,讓人難以抵擋的同時,也不由得感到矛盾。


    “我真的沒有騙您。”小範跪了下來,讓自己光滑的臉蛋從那雙長了薄繭的手上離開。


    “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但我怎麽也無法容忍,到了這步田地,身邊陪著我的還是個異心人。”


    跪著的人愣住了。


    “我不知道他們是用了什麽辦法讓你乖乖聽話的,但你告訴我實話也不會怎樣,我不會說出去,更不會有任何改變。我知道我沒有任何籌碼可言,但我能保證的是,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走出這裏,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可是您怎麽出得去呢?”小範的眼睛紅了。


    “總會有那一天的。我不會甘心讓你跟著我吃苦的。”


    聽到這話,小範“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說道:“其實我早就覺得您和‘他’口中描述的不一樣了……這些日子以來,都是你被別人整,我從沒見過你主動去害人……”


    “你說的‘他’是誰?”


    “是……是戚太皇侍。他讓我看著您,將您的一舉一動都匯報給他。”


    怪不得戚太皇侍給他下達了任務,卻再也沒有單獨召見過他,原來自己的一切都在那人的掌握之中。


    “你當真沒有騙我?”


    小範點頭如搗蒜。


    “好,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到了午時,小範敲門進來,手裏端著兩碗白飯和一盤土豆炒肉絲。


    兩人默默地用完不甚可口的午膳,剛放下筷子,便聽到門外開始傳來嘈雜的人語聲,而後便是清脆的敲門聲。


    “你還來這裏做什麽?!”


    小範一見來人就氣得不輕,也不管什麽高低禮數了,作勢就要將門重新關上。


    “讓吳妃侍進來吧。”徐意山忍著心裏的恨,盡量平靜地說道。


    “我已經不再是妃侍了,現在是禦侍。”吳啟坤尷尬地笑了笑,帶著他最喜愛的貼身小太監“化雨”,邁著有些僵硬的步子進了屋子。


    見沒人請他落座,吳啟坤也沒發什麽脾氣,隻是下命令讓小範出去了。


    “那個……思書啊,聖上特許了我來看你。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幹淨的被褥,還有,這是皇上給你準備的佛經和佛像,讓你將這佛像掛在牆上,每天……”


    “多謝吳禦侍,東西收到了,您請迴吧。”


    “別,你先聽我說完。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但要害你都是司秋的主意,是他用化雨威脅我。如果我不聽他的,他就會傷害化雨,所以我也是有苦衷的。你知道的,我恨司秋恨得要死,你又不願意和我聯手扳倒他,現在這種情況,咱們都隻能任他擺布了……”


    “那毒是如何下的?”


    “是我下在煙嘴上的,毒粉也是司秋給我的。我知道你派人去換了煙葉,但其實不是那人害了你。別看司秋平日裏瘋瘋癲癲,真整起人來還是有一套的。”


    聽到不是房誠害了他,徐意山心裏的陰霾一下子去了大半。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最令他難過的,因此他之前恨房誠甚至超過了恨吳啟坤。至於司秋,他早就決定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好好還以顏色。但他不明白的是,就是他知道司秋的一些秘密,但那人何必要三番五次地害他這麽一個小人物,而且還要用這麽複雜的方法?


    這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送走不斷跟他道歉的吳啟坤之後,徐意山依循聖旨將佛像掛到了牆上。畫中的佛祖寶相莊嚴,一臉淡漠地俯瞰著世間眾人。他卻不敢再像兒時那樣與佛像對視,反而覺得屋裏的空氣變得沉重不已,隻能匆匆離開了房間。


    午後的院子裏沒什麽人,隻有夏禦侍一個人在日頭下蹲著逗耗子玩。


    徐意山知道這紫葭宮的侍衛盯人盯得很緊,他又是剛來的,不敢偷偷溜出去,隻能到處溜達溜達,同時暗自觀察著這已經瘋了的夏氏。


    他注意到,夏氏每逗一會兒老鼠,便要走到天井中央的枯井那兒呆站很久,一動不動的。等到“罰站”完畢,他又要迴到原先的位置蹲下,徐意山數了數,居然每次都是剛好走七步,每次的步點都一模一樣,十分之精準。


    徐意山十分好奇他是如何做到完美無缺地控製自己的步伐的,便開始有心地觀察起了這人。可是日複一日,都過去快一個月了,他都沒能從中得到答案。


    他時常覺得自己費盡心力觀察一個瘋子,本身也是快瘋了的前兆。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另一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寂靜午後。就在徐意山準備放棄了的時候,夏氏終於有了異常。這一天,他不僅沒有和耗子玩耍,還有更詭異的事情發生:


    徐意山看得很清楚,夏禦侍從井邊走迴到他經常蹲著的地方,居然隻用了六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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