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北低聲一歎,“蘇姑娘請說。”他見蘇妙真微微攢緊了手中的三張文書,不由遲疑,“蘇姑娘,果真是——要,退婚?”


    蘇妙真點頭,“那是自然,今日水落石出了三件事,一則,是趙同知與柳姑娘兩情相悅曾私定終身,二則是柳姑娘企圖謀害於我,對第一件事,我希望趙同知能說服趙夫人同意伯府的退婚。”


    “若趙嬸嬸不答應,少不得還請趙同知將今日的事盡數上稟,趙嬸嬸自然有所衡量,若衡量後趙家仍不願退婚,那三清觀的事……”


    趙越北慢慢點了個頭。


    當日趙府伯府兩家做定婚事,其實隻是倉促之舉,伯府未必有多急著定下,也未必隻有趙家這一選擇。而趙府卻是真的需要這門婚事來擋住貴妃皇後的侄女甥女,甚至迫在眉睫。


    後來姑母提起先納娉娉做妾,他不甚讚同:蘇家姑娘雖是名聲壞了,可他曾受對方恩惠,不說迴報一二,反趁火打劫,卻是過分忘恩負義。然而那日姑母咳血不止,再三苦求,母親想著姑母命不久矣,而伯府出了大覺寺的事,自然不好推拒,便答應下來。他縱然反對,卻也無可奈何,反而讓娉娉為他的遲疑而好一陣哭泣。


    如今果然把伯府給惹翻臉了,到底,先納妾再娶妻的規矩哪裏都是少見。伯府若非起初顧慮著蘇妙真的名聲已壞,不好再許人家,怕早在五月初四,母親前去伯府提起,便咬定退婚了。


    而現在伯府有了別的打算,若趙家卻不同意,他與娉娉私會一事,自然會鬧得人盡皆知。他是男子,有些風流韻事也便罷了,可娉娉是女兒家,名聲上先出了大錯,再有設計陷害蘇家姑娘的事,那就是一輩子的抬不起頭,更嚴重的,隻有一死。


    趙越北低聲一歎,“越北定然說服母親答應伯府的退婚,可退婚後,蘇姑娘又——”


    他見得眼前女子輕輕頷首,知她滿意,強忍住了詢問她退婚後打算的衝動,伸手,一路順著紋路向上,來迴撫摸著紫檀木鑲瓔珞七扇大屏風上的凹凸不平,“蘇姑娘不必憂心,那第二件事——”


    “趙同知果然爽快……至於第二件事——趙同知可知,我哥哥寫了開武舉的折子,還沒呈上去呢——這開武舉是利國利軍的大好事,可若沒有軍中諸位總兵總督的支持,一時半會兒卻難以成事……妙真想托趙同知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勸通趙總督,等我哥哥與傅侯爺提起‘開武舉,選武將’時,還要多行個方便,附議才好。”


    趙越北陡然一驚,抓緊了紫檀木七扇大屏風的側邊,立時抬眼。他隻見眼前女子不似方才懨懨疲倦,麵上精神了數分,正看向他淺淺笑著。趙越北餘光見得蘇問弦傅雲天二人亦是驟然變色,似沒料及蘇妙真會提起此事,更是一怔:竟是她自己的主意麽?


    “開武舉雖是妨害了本朝諸位武將的利益,可說起來,對趙家的影響倒也不大。開武舉以名次優劣任用軍職,自然會多占一些本該用來襲替的軍職,可這妨礙的是那些不成器的膏粱紈袴們,趙同知的前程自然無礙——妙真深知趙同知在官舍會武中拿了次名——日後便是開了武舉,從民間選來武將,想來趙同知一樣能出人頭地,出類拔萃——”


    “再者,妙真以為,若趙總督附議此事,皇上定然聖心大悅——聽說五月初五內廷射柳,皇上對應天府來的幾位待襲替的武將子弟大為惱火,罵他們窩囊廢物,甚至要兵部除了他們的襲替——結合先前皇上讓在官舍會武中加入策問兵法一處,可知聖上早為這武臣子弟的驕墮而不滿,隻是苦無對策……如今傅侯爺若要提開武舉,聖上隻有欣賞讚同的——趙總督若能及時附議,看在聖上眼中,自然也是不圖私利,為君分憂的忠心……”


    趙越北垂目。視線所及處是鵝黃點翠縷金挑線裙邊微微蕩著的禁步明珠,他鬆了手勁。她說得對。


    傅雲天覷著擰眉沉思的趙越北麵色漸緩,還點了點頭對蘇妙真的話表示讚同,不由甚為驚異。又琢磨著蘇妙真的這些言語,隻覺在句句掐在根子上,更是訝異至極,因低聲對蘇問弦道:“咱們妹妹這番話,可著實說的透徹,我看趙越北這小子,多是要動心了,我爹要是知道咱妹妹這三言兩語就能說動趙家,也不必鎮日在書房發愁怎麽向諸位總兵開口了……她這話,是你教著說的?”


    “當然,若趙同知不答應這事,那大覺寺秋千一事,妙真卻也無法遮掩……”


    傅雲天見蘇問弦麵色沉沉,緩緩搖頭,似也全然不知的模樣,更是納悶,“那倒奇了,既然你沒教她,她怎麽就想到這裏了。”正疑惑者,忽見趙越北猛地抬頭,向蘇妙真溫聲道:“蘇姑娘說的是,武舉利國利民,有益軍政,我父雖在邊關鎮守,得知此事,也定然欣喜……”


    蘇妙真聽得趙越北如此言語,知把這人給說通了,大為欣喜。她自打從顧長清那裏知道蘇問弦要上折子請開武舉,便一直尋思著如何讓宣大總督等各大武將讚同此事,這樣不但能在武官世襲的製度上撕開一條縫,還能讓蘇問弦得了好處。


    蘇妙真思來想去,便把主意打在了柳娉娉身上:趙越北與柳娉娉情分深厚,為了柳娉娉的錯事不被張揚出去,他當然肯考慮考慮勸說趙總督附議開武舉一事……


    如今見得趙越北一口應承下來,蘇妙真喜不自勝,再不計較二人的恩恩怨怨,忙忙福身下拜,“趙公子這樣的一心為民,實在讓人敬佩……至於柳姑娘的的事,趙公子不必憂心,婉玉和絳仙都聽我的,我說不讓她們說出去,她們自然不會說出去。至於我哥哥和傅二哥,便是為了我能順利退婚,他們也不會聲張的……”


    趙越北聽得她對他的稱唿由“趙同知”換做“趙公子”,已是一愣,忽見蘇妙真展顏一笑,斂裙盈盈拜了下來,連著鬢上瑞香花微微一顫,甚是可親。心內頓時五味雜陳起來:他在後麵聽得真切,知她受盡委屈,早做好了被她打罵出氣的打算。可如今她非但言語平順,絕無記恨之態,反而先行禮,倒讓人生愧。不由立時還禮,“蘇姑娘謬讚。至於娉娉的事——”趙越北低低一歎,“我信蘇姑娘……”


    蘇妙真倒不知道趙越北心情複雜,她自己辦定這退婚和武舉的兩件事,心情著實大好,給蘇問弦使了個眼色,手剛搭在十錦門槅子上,忽想起柳娉娉來。


    她自打把柳娉娉在秋千上使了手腳一事想清楚,便一直琢磨著要如何處理。


    嫁自然是嫁不得了,柳娉娉與她結下仇怨,趙越北又心愛柳娉娉,這事一水落石出,趙家雖不敢再先納妾,柳娉娉多半還是要進趙家的門。到時候就算她能容得下柳娉娉,柳娉娉也要疑心生暗鬼時時提防著她,最終總是件難辦事。


    而她若不嫁進去,柳娉娉的事究竟是鬧得人盡皆知,還是私下解決呢。蘇妙真很是苦思了一段時間,終究決定私下解決。不說她還指望著用柳娉娉的事來要挾趙越北附議武舉,就是柳娉娉犯下的兩件事一旦傳揚出去,那就隻有一個死字。一則,柳娉娉的確犯了大錯,但不至於此,二則,真傳出去讓柳娉娉名聲盡毀,趙家與伯府那便是便結親不成反結仇。蘇問弦一心在兵部軍務用事,能不得罪宣大總督趙府,還是不得罪的好。


    “不知趙公子日後要如何對待柳姑娘?”


    趙越北見得那十錦門槅上的茜紗窗上印下來一片芭蕉油綠,綠蔭將那女子的麵容擋去,分不出喜怒哀樂,他立定腳步,想要籌措出一番話來告訴那女子,娉娉會受到懲處讓她寬心,可他還沒說出來,便聽那女子歎口氣道,“趙公子,世上少有兩全其美的事。”


    “你也聽見柳姑娘的那番話了,柳姑娘原不情願做個任人擺布的妾室,無非是為了能和公子長相廝守……不論柳姑娘品行如何,她那樣的容貌才學,不服氣是可想而知的。她雖肯委曲求全做妾,可那是因為她中意你,自然也不會記恨你。但我對她而言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恨我搶走了你,又怕日後為妾被正妻不容,想要先下手為強,也算情有可原——當然,她的做法仍是大錯特錯,我斷不讚同——可恕我說句實話,趙公子既然心愛柳姑娘,就不該讓她受委屈為妾。”


    趙越北登時一愣。


    “可若趙公子舍不得柳姑娘,又不得不順從父母娶個門當戶對的正妻,那就不該過分抬舉柳姑娘,以至於讓她奢望著妾室不該有的尊榮,甚至不把趙公子的正妻放在眼裏……實在該敲打敲打她,讓她曉得做妾的本分,更不該先納她入府——這樣對趙公子的正妻而言才算公平……也能讓柳姑娘看清身份地位,不至於一心算計,最終害人害己……日後,趙家的內宅才能太平幾分。——你想要既不辜負柳姑娘,又不忤逆父母,實在是過分貪心。”


    “如今我雖是不用嫁進去了,卻不知別府哪位姑娘要進門,我以己度人,也替那位姑娘不值,若趙公子仍要柳姑娘相伴身邊,還請千萬約束好柳姑娘,再不可下手害人,否則,我雖答應公子不將此事聲張出去,但到時候也不得不食言而肥了……”


    “當然,我若是公子,寧可拚著讓爹娘打一頓,再裝裝病,也一定堅持娶柳姑娘做正妻,絕不委屈她又委屈另一位女子……我知這話聽著出格,可若是一般人,這話我也不說了——趙公子是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又十分上進,難道非要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才能有所作為麽?”


    趙越北心中大震,他疑惑地望向眼前女子,見她微偏著頭,尖尖的下巴在日光蕉影下幾近透明,神色從容而又堅定。趙越北不由喃喃道,“蘇姑娘教訓的是,是我負了娉娉,卻不可一負再負……可越北辜負了姑娘,卻著實……”


    那女子微微一笑,“隻要武舉和退婚的事一成,趙公子便絕稱不上辜負妙真……”她的裙擺在門檻處翩躚,話音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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