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案上用硯台壓了本書,仔細一看,卻是當日他帶迴來與蘇妙真那本程文。


    他伸手取來。見程文頁腳已有些折損,顯然最近她是常翻閱的。看了一迴,卻見這本程文上顧長清和他的那幾篇文章被翻折印跡最多,尤其是顧長清的江南逋賦和漕事河工兩篇,以及他自己的軍務屯田,吏治考校兩篇,甚至還被用筆圈了重點出來,裏麵夾幾張桃花箋紙,上批了些,她自己的感悟體會。


    蘇問弦凝神翻閱,見那筆記別出樞機,立論新穎,他不由一笑。略看一眼,逐漸凝神。


    起初以為不過新奇之語,但一細讀,卻發現句句鞭辟入裏,一語中的。


    提及河工漕務時,她極為大膽地標注道:“此人眼光長遠,是個人才!自太宗起‘引黃濟運’,高宗工部尚書提‘借黃行運’之法,如今‘避黃開運’,皆是治河保漕的在不同年歲的具體措方,然雖能一時便宜,卻後患不絕,皆因河道變遷頻繁難料,如何長久?治黃隻為保漕,而非清除民害……故不改漕運,則河患不絕。”


    “竊有三策,拔除根本:一則海運,二則京畿種糧開荒,三則上遊治河植樹,中下遊束水攻沙……然行海運,則需開海禁,造海船,能河糧兩便,國計民生均得安穩……如今反對海運者,多為漕河官員,皆因漕河利大,廢漕選海妨其私利……”


    雖他不太明白河漕上的大事,也知自大順開國以來,年年治河,年年保漕,兩處的官員來來去去高官厚祿,卻始終無解。


    而真真這短短數百字,已經將漕運河事關係理得一清二楚,又在治河,修漕兩處大事上提出具體對策,雖過於激進,卻有其道理,和顧長清的“黃運合一”有異曲同工之意。


    蘇問弦撇過頭,看向羅漢床上熟睡中的蘇妙真,見她翻了個身,頭埋向牆,隻留了個纖嫋背影給他。蘇妙真又蹬掉毯子,蘇問弦無奈,起身,給她蓋好。


    坐定,再翻幾頁,又看向軍務屯田一章,見她批注是:“屯田法製敗壞,黃冊遺落,貴勳侵占軍士屯田,致使軍士無田可耕,且官豪私役使軍士,致使軍士困苦勞頓,鋌險逃亡……若得營繕,方便商屯,複又百年國運。”


    “但終究隻是一時之法,根由仍在軍戶——世襲軍製流毒無窮:軍官世襲,則武臣子弟仗世襲,不畏罪黜,不懼無才,不習武藝,不愛軍士,恣意妄為,禦敵則一籌莫展,張皇失措!而軍戶世襲,普通軍士無上升餘地,永為下層,為豪強官軍驅使奴役,故逃軍日多!今清勾愈嚴,逃軍愈甚。長久必危國本,需及早改製……軍製陳腐,軍士無出頭之日,屯田敗壞,軍士無田可屯,自身難保!”


    “向使自身難保,何以保全家國?!”


    寥寥數語!


    振聾發聵!


    蘇問弦看到此處,登時抓緊扶手,大力到手指關節咯咯作響。


    他眉皺更深。


    軍務屯田之事他一直留心,當然明白蘇妙真這短短幾句話裏的深刻用意。本朝軍製世襲,軍隊屯田,開國百年,起初的確解決了無兵可用,無餉可發的局麵,但承平日久,逐漸廢弛,後有,有識之士見微知著,提出整改之法,但高宗起,隻行清勾一法。


    他留意許久,知清勾和屯田一般,逐漸敗壞。也冷眼相看,明白根由所在,從未與人相言,皆因軍製同漕河一般,事關國本,甚至更重!


    她這短短數言,雖論及軍製毫無顧忌,甚為膽大,卻是一語破的,讓人醍醐灌頂!


    蘇問弦倏地起身,於耳室內來迴踱步,神色變幻不定。


    半晌,羅漢床上蘇妙真又翻個身,這響動驚醒了蘇問弦,他神色複雜地望過去,見蘇妙真已經翻身正對過來,夢得香甜。


    蘇問弦步到塌前,微微俯身,見那麵容上尚有些稚氣天真,可已然是嬌豔無匹。他凝神半晌,但覺胸腔內好似有沸水蒸騰,煮燒得他心緒波濤洶湧,躁動不安。


    倏爾,蘇妙真動彈了下。碎落的青絲便拂過她的側臉,那一縷青絲似弄得她發癢,讓她在睡夢中嗯了一聲。


    不知為何,胸腔內蒸騰的沸水在這一刻驟然平息。蘇問弦緩緩伸出手,替她撥掉,自言自語道:“到底還是小瞧了你。”


    蘇妙真閉目皺眉,哼了幾聲,蘇問弦這才發覺是他用了力,把那雪團兒似的粉臉按蹭出來一道紅痕。


    其實他一貫在她麵前收著力,怎奈她比常人要怕痛愛嬌些。蘇問弦不由得一笑:這樣嬌滴滴的一個人兒……複是自悔:她向來貪覺愛睡,他不該擾了她。


    蘇問弦收迴手,剛要落座,卻見蘇妙真爬起來,打了個噴嚏,毯子從她身上滑下去,她也不知,迷迷瞪瞪地喊著綠意,要玫瑰花點茶喝,又打個哈欠,軟糯著嗓子說:“多放點茉莉花幹和櫻桃幹。”


    蘇問弦瞅見這等情形,自笑,嗯了一聲,答應道:“好。”蘇妙真昏昏欲睡,便沒聽出來是他,仍不放心似的,叮囑道:“可別放木樨花。”


    蘇問弦失笑,又應了一聲。起身,走向耳室裏的多寶槅子,翻檢了茶碗等物出來,迴身一看,蘇妙真躺下去。


    她似因不耐煩窗子射進來的明媚日光,用春筍似的纖纖玉手遮擋著眼睛,還在睡意朦朧間,那毯子早滑到地上,帶挈得蘇妙真的白紗挑線裙子褶皺了一片。


    蘇問弦迅速理好,取了錫瓶等物,轉到外間,用碳爐上水挑子裏熱著的水點了一盞玫瑰花茶來,端到內室。


    蘇妙真聽了腳步聲,又迷瞪瞪地起身,仍是昏昏沉沉的模樣,接過那茶盞,又嫌重,推了迴來,撒嬌做癡道:“綠意好姐姐,你喂我吧。”


    蘇問弦笑意更深,坐到塌邊,一手扶著蘇妙真,一手端茶,傾身,遞送過去。


    蘇妙真趴在他肩上,懶洋洋地閉著眼睛,一口一口地吃了茶,把櫻桃幹榛子仁兒也盡數吃掉,閉目打個哈欠,卻抱怨道:“怎麽這迴泡的沒之前好吃了。”


    蘇問弦這才大笑出聲,一手虛扶著她腰身,一手把茶碗擱迴剔紅案幾:“真真,我這可是第一次服侍人,你要還不滿意,那哥哥也沒法子。”


    ……


    蘇妙真正在將醒未醒之間,忽地聽人大笑,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坐在床邊的哪裏是綠意,可不是蘇問弦。


    他身著玄色直綴錦袍,玉冠束發,整個人都是意氣風發,正含笑看向她。


    蘇妙真臉一紅,曉得自己的種種放賴偷懶被他看得個一清二楚,趕緊坐正,雙腿撘在塌邊,雙手十指交叉放到腹前,擺出個正襟危坐的姿態,瞅著蘇問弦說好話道:“哥哥厲害,頭一迴服侍人都能這麽細致,能被新科探花服侍一迴,我是值啦。”


    蘇問弦笑意更深,打趣她說:“平時母親抱怨你愛躲懶人嬌氣,我還稀奇,覺得母親說得過了。現在才曉得,你可不是個好伺候的,睡個覺翻無數次身,踢幾迴被子,可得人時時盯著——就連喝盞茶,還要人喂,嬌氣得再也沒有了。”


    蘇妙真窘得臉發燙,垂目不說話,蘇問弦見她羞了,便笑。他長臂一伸,撈起地上毯子替她蓋住腿,道:“這有甚麽不好意思地,真真,”他半跪下身,和低著臉的蘇妙真對視,極為柔聲道:“你合該被人捧手心裏,嬌養寵愛一輩子,不操一點心,不費半分神才對。”


    蘇妙真抬起眼簾。


    蘇問弦柔了神色,望著她歎口氣道:“可你卻是個閑不住的操心性子,趙家又是武將,萬一你要隨軍……真真,哥哥擔心,你日後出嫁,要吃苦受累。”


    蘇妙真不由自主道:“不會的哥哥,趙家也是高門望族,便是武將家,便是日後我不得不隨軍伺候趙越北,也總有許多仆役下人相伴,我不會吃苦的。”


    蘇問弦在聽到趙越北名字的一瞬間,麵色一沉,他眉心皺出幾道褶皺,蘇妙真便問:“是那個趙越北有什麽不妥麽?”


    “不是。我和他打過數次交道,知他有意做個儒將,日後一定會上疆場,我不希望那時候卻讓你擔驚受怕……”蘇問弦搖頭,起身坐進花梨木座,直視她,許久,他揉揉眉心,似下了很大決心,問她道:“真真,如果,如果我說,哥哥有法子讓你不嫁過去,你願意麽?”


    蘇妙真奇了:“可我不嫁給他,還能嫁誰呢?”


    這裏不容女子久久不婚,她倒想獨身,可無論如何也得顧著王氏夫婦的心願和姐妹們的名聲。


    蘇問弦打斷她道:“這幾日,我會過同年,我見裏麵有幾個模樣端正家貧正派的進士,到時候招人進來做個贅婿,二房的產業我半分不要,全陪嫁給你,你便可以承歡父母膝下,你覺得如何?”


    蘇妙真聞言,又是吃驚,又是暖心。吃驚地是蘇問弦想法不同常人,竟然連在賢妃貴妃麵前做定的婚事也敢攪合,想起自個也要霍霍五皇子的好事,忍不住眉眼一彎,難怪她倆是兄妹。更暖心的是,他居然這些日子一直在為她籌謀相看,甚至願意把二房產業盡數送她做嫁妝,這說出去,誰會信呢。除開王氏夫婦,她能有這樣的兄長和蘇妙娣那樣的的姐姐,來這世上一趟,也是很值的。


    蘇妙真笑意更濃,道:“不用的哥哥,一來我真招了贅婿,傳出去別人還以為爹娘私心呢,而且等你議婚,別家曉得我居然是找的贅婿,難免疑心你沒有多少家資,到時候反不好。”


    蘇問弦聞言,抓緊雕花扶手,“你明知道,哥哥是不缺銀錢的。”


    蘇妙真淺淺一笑:“我知道,哥哥可有錢了——光那布鋪賬本上的流水,就看得我心驚,不必說你的其他產業了——可外人不知道哇。再說了,哥哥,嫁去趙家是有一種好處的。”


    “哦?”


    蘇妙真清清嗓子,把想法和盤托出,道:“哥,你想在軍務上用心,雖你和傅小侯爺交好,但姻親更近,若我能嫁入趙家,兩姓聯姻結好,日後你轉入軍務兵部,總會方便許多。”


    不錯,既然她的婚事不似前世能基於自願愛情,那就該把這婚事利益最大化。趙家手握兵權,趙越北隻愛他表妹,更不會讓她獻身伺候……隻要他能給她正妻臉麵,那就相安無事,極好。


    蘇問弦許久,慢慢道:“我知你用心,可真真,趙家不是隻有兒子的。若你不覺得招個贅婿委屈你,我可以娶……”


    蘇妙真笑著打斷他:“哥哥,你真好,寧可自個娶了趙家的女兒,也願我婚事如意。不過趙家姑娘不太類似她兄長,說起來有些配不上你,還是宋芸和婉玉那樣樣子好性子佳的合適……”


    蘇妙真正掰著指頭,替他算自己見過的哪家姑娘合適蘇問弦,突聽蘇問弦重重一哼,語氣裏竟有三分莫名惱怒,“你為我和伯府打算好了,可想過自己?若日後趙越北赴任邊疆,你待如何?跟去?到時候父母與我,就得和你相隔千裏。”他沉沉道:“且邊疆苦楚,非你所知。”


    蘇妙真一驚,不曉得他哪裏來的火氣,想了想,覺得多半是蘇問弦關心過甚,便輕聲道:


    “哥哥,他縱去了邊關,我也能留在京城陪伴爹娘。你不知,那趙越北他,”蘇妙真話到嘴邊,咽了迴去,沒說出柳娉娉一事。


    蘇妙真含糊道:“別看當初爹爹上任揚州,娘跟了過去。我見現下若夫君外放,都是留了正妻在家伺候公婆,自己帶了小妾赴任的。到時候他若真去邊關,我是肯定可以留京,孝順婆母爹娘的。”


    “留京?原來你有這樣的打算,”蘇問弦聞言,神色柔和數分,他緩緩吐氣,點頭:“哥哥忘了此處,眼下攜家眷上任的確實少見,多是在外納了美妾相伴。”


    蘇問弦屈指敲敲花梨木座的扶手,不動聲色問:“你既然明白不跟去,他身邊就會有妾室爭寵,這樣,都不吃醋麽?”


    卻見蘇妙真抿唇笑道:“那哪裏能,我又看不上他……壓根就沒想過和誰舉案齊眉,隻要相敬如賓,便好了。”


    蘇問弦目光一凝,又聽她含含糊糊道:“誰耐煩跟三妻四妾的男人談情說……吃醋,那也得我喜歡他啊!”


    “我會做個正室賢婦,隻要他不讓我近身伺候,給他納一百個妾也無所謂……”


    蘇問弦聽了,暗想,蘇妙真似情竇不開,仍是個天真爛漫的性子,更或是——蘇問弦沉吟,憶起她在外事政務上的種種機心見識——她對這些內闈爭寵之事毫不上心,看得過於透徹明白。


    蘇問弦聽她那句“隻要他不讓我近身伺候,給他納一百個妾也無所謂”,望向蘇妙真,見她滿臉輕鬆,知她現在是半分兒女情長的想法都沒有。他心一動。


    兩人說完話,蘇妙真想了想,取來棋盤,請他指點棋藝。二人便這麽消磨掉了下午,又一同去蘇妙娣處問候,等到日頭漸西,王氏使人過來尋他們用飯,三人一同迴上房用飯。


    飯畢,眾人用茶漱口。


    一婆子捧了幾套官服來給王氏過目,青袍上繡溪敕,是七品服,蘇妙真記得除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外,榜眼探花都是翰林院編修,乃正七品官服,便笑:“哥,明兒是不是就得正式去翰林院任職了。”


    蘇問弦笑道:“不,我還得先去兵部吏部觀政半年。”


    王氏歎氣道:“誰說不是,本以為要進翰林院的,這下還得去當個什麽勞什子九品觀政,雖有七品的銜,幹的卻是九品的事,沒意思。”


    不入翰林院的進士,按舊製由吏部遴選,以名次先後,依次選取,送往六部三法司,在各個衙門觀政辦事,這其實是為了讓這些新科貴子們能夠遍觀政事,通達政體,好擴充經驗,磨煉能力。


    但並沒有一甲翰林先去觀政的先例。


    蘇妙真沉吟一會兒,見蘇觀河與蘇問弦臉上都是笑意,便試探道:“我朝六部三法司以及五軍都督府都有進士前往觀政,可除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處,觀政們可以參與鞫獻問罪外,他處並不能理署公文,參與辦事,隻是看著學習,全當遊玩而已……難不成這次聖上開恩,準許六部觀政進士都可以掌僉署文案,操練政事的實權?”


    蘇觀河撫須,為這小女的靈透心思而喜悅,不住微笑:“不錯,此次除了狀元仍入翰林院做修撰,其他人選入各部法司觀政,榜眼探花以及二甲前三十,都能分理郎中禦史的事務,也給了僉署文案的權。”


    王氏嗤一聲道:“那也是個九品官兒,怪沒意思。”蘇觀河笑道:“夫人此言差矣,這可是個諳熟習練政事的好機會,半年下來,弦兒能學多少東西,日後不管謀得什麽官職,上手總能容易些。”


    蘇妙真更喜,噌的起身,連聲道幾句聖上英明:“,這樣能真正鍛煉人才!不然,那觀政就容易隻有個參與的虛名,平日不過畫卯應付差事而已。這麽實實地考察任用,一定能擢英選茂,不過照我說,給了權,也得時時考核省試才好,免得有那等無才無德的敷衍政事。”


    蘇妙娣扯斷繡線,轉向她笑道:“真兒,瞧把你給激動得,比三哥哥還樂,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才是考中探花的人哩,趕緊坐迴去,把這碗奶皮子喝了吧,每次吃飯,你要麽吃得少,要麽吃得撐,要麽吃得慢,要麽就——。”


    蘇妙娣和王氏相視一眼,她母女二人對坐著,便齊聲笑道:“喋喋不休的話多!”


    因丫鬟婆子們就正進來,等著拾掇殘羹剩菜,收拾桌椅茶碗,此刻便滿滿地站了一地。丫鬟婆子們平時就不怕蘇妙真的,此刻聽得又是二小姐親來打趣,都哄笑作一團。


    李婆子先前見王氏為了觀政一事不喜,正欲湊趣給王氏解悶,忙走過來道:“二姑娘可漏了件,除了吃得少吃得慢吃飯話多外,咱五姑娘還有一樣。就是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吃得撐了,心疼的太太給揉了好久的肚子。”


    “隻把太太累得手酸,說養了這麽個女兒,實在不省心。”


    王氏搖頭:“這丫頭又挑嘴又貪吃,難伺候。”


    蘇妙真下午就被蘇問弦說得很不好意思,此刻王氏又提,她睜大眼睛,漲紅了臉道:“那誰讓明兒做的春餅和炒豆那麽好吃的,我在揚州六年,哪裏吃過?這能怪我貪嘴麽。孔子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還有句話叫‘食色性也’……”


    接連又引經據典,為自己辯護,丫鬟婆子們哪裏懂得,都哄堂大笑起來。


    *


    ……


    *


    過幾日便是清明,今年清明來得晚,京中人前往京郊掃墓,清明也是個踏春的好時機,故而蘇妙真跟著王氏,前往名園勝景踏了迴春,和文婉玉許凝秋以及王家伯府家幾位姑娘一起,又是簪柳,又是放風箏,又是踢毽子,又是跳百索,很是放飛心情,於是玩了個不亦樂乎,盡興而歸。


    倒春寒了幾天後,連著幾日都是一日比一日暖和。


    蘇妙真的鋪子生意也如火如荼,本定的是半月清賬,宋大娘和藍湘哥哥急來表功,不過十日就把賬本送來,蘇妙真看過利潤營銷,甚是歡喜,放心下來,開始琢磨傅絳仙的婚事如何處理。


    等到中旬某日,八百裏加急的邸報公文送來京城,但這次卻非同凡響,傳遍六部,蘇觀河手抄一份迴來,被她偷偷看過,得知又是黃河汛情。其實黃河年年潰決,京官們都見怪不怪了,但此次非同一般。因今年天暖,春汛尤其猛烈,黃河在上遊驟然潰決,衝入雞鳴台,沛縣,徐州等地,淤塞了上下二百多裏的運道,上下遊沿岸處處澤國,百姓更是餓殍滿地。


    乾元帝當即大為憂心,命調運糧食廣濟災民,同時讓朝臣進策,治河保漕。蘇妙真時時打聽,得知工部尚書等人奏請乾元帝避黃修道,開鑿新的運道。乾元帝決斷迅速,允了,命戶部賑災的同時,開庫放銀協理工部開運道。


    可因元宵大火,戶部無多少糧食,延遲了幾日,懇請上寬,乾元帝不得已,讓運河沿岸的九大鈔關處倉場賑糧,由戶部出銀。


    春光雖好,京城上方卻似籠罩了一場陰雲。


    但蘇妙真的生辰仍是熱熱鬧鬧,皆因她這是六年來第一次在京中慶生,由蘇母做主,大辦一迴。


    不過蘇問弦卻沒能陪著,皆因乾元帝擬定二十三日,駕幸南苑,一連三日,縱鷹放犬,搏擊遊獵。內廷便一片忙碌,準備隨扈事宜。


    南苑有山有水,樹木茂盛繁密,大概方圓二百多裏,在此修了行宮駐蹕。太宗曾在此設海戶千餘人駐守,裏麵繁殖了鹿獐兔狼狐狸黃羊等動物,用以皇家狩獵講武。


    乾元帝此次出獵南苑,自然詔來勳戚文武,使他們在內應詔馳射,比拚獻禽,又詔令新科進士一同前去,好做頌詩。蘇問弦既是勳貴子弟,又是新科進士,當然也隨駕狩獵。


    蘇問弦臨行前為此很是愧疚,認為錯過了蘇妙真來京的第一個生辰。蘇妙真自然不覺得,反而羨慕,又問還有誰去,方知顧長清、寧禎揚、傅雲天、趙越北和陳宣等勳貴子弟以及文臣後人都是去的。


    她殷殷叮嚀蘇問弦,迴來給自己細說這皇家圍獵的事宜,蘇問弦全都應了,更囑咐她這幾日好生樂著,等他迴來再為她補辦生辰。


    二十四日先是家宴,請來百戲雜耍說書女先兒,置辦酒戲,府內眾人很是樂了一迴。


    到次日二十五,是蘇妙真請外客慶生的日子,先她已經提前幾日打發人,去請各府姑娘,更叮囑了傅絳仙早早地來。


    是日傅絳仙一大早,天還蒙蒙的,便來了伯府,在垂花門轎廳落轎,侯在那裏的藍湘領她進了平安院。


    傅絳仙把禮物放下,屏退婢女,先抱怨道:“讓我來這麽早作甚,累得我都沒睡好。你也是,在文家非要桂圓做禮物,節令都不對,害得我好找。”


    蘇妙真喚進藍湘把東西收拾進庫房,帶著她進了自己的起居房間,傅絳仙進去,坐在炕幾上,先把這屋子打量一遍,見鋪陳得不算特別華美,卻馨香精致,處處舒適。


    傅絳仙又把蘇妙真看過一眼,咦了一聲道:“你平時不是不上脂粉的麽,幾次見你都是,怎麽今兒連胭脂都用了。”


    蘇妙真暗笑,這不是趁機向你們宣傳紀香閣裏的好東西麽。裝一副無知樣子道:“我哥哥從棋盤街上一個香粉鋪子裏買了些胭脂水粉迴來給我,用著極好,不粘不膩這幾日用下來,我感覺自己肌膚瑩潤,比往常又好了些。”


    傅絳仙恍然大悟,直點頭,忙問這鋪子的名字,蘇妙真推說不知,把她急得上躥下跳,甩臉子道:“你這人,太不靠譜了,連個店名都記不得,我還怎麽指望你幫忙。”


    蘇妙真道:“別急,等我哥迴來,我去問過他,不就得了。”


    傅絳仙伸手摸摸蘇妙真穿得襖子和貂皮圍脖,嗤笑:“不熱麽。”蘇妙真道:“昨兒慶生時受了春寒,夜裏請了迴大夫,所以有些怕冷,不過早起吃過藥,現在好多了,正準備換衣裳呢,你就來了。”


    兩人說些閑話,蘇妙真起身,合上各處窗子,引著傅絳仙進到套間小碧紗櫥,坐定炕上,附耳過去,給她講這婚事的破解之道。


    半晌。


    蘇妙真喘口氣,仔細交代她:“隻要你依著這三法來做,保準貴妃娘娘先嚷嚷著退婚。”傅絳仙驚疑不定,沉思許久,狠狠一點頭,咬唇道:“就依你。”


    兩人議定大事,時間已經過去許久,日頭升得高高的,陽光把內室照得亮堂堂的。蘇妙真換過衣裳,穿了春衫,和她攜手往花廳坐著。


    不半日,陸續府上都來人了。文婉玉和王家幾位姑娘來得較早,一進門就賀喜,蘇妙真招唿她們吃茶更衣,又引入花廳,拿出棋盤雙陸等戲耍用具,待等趙盼藕許凝秋來。不多時,婆子來報,說趙家許家也來人了,蘇妙真出廳去迎,卻見不僅趙盼藕許凝秋來了,許蓮子柳娉娉卻也來了。


    許蓮子柳娉娉二人各有各的不好應付處,蘇妙真格外頭疼,一時心說這柳娉娉不會是來“知己知彼”的吧,一時暗想這許蓮子不會是來打抽豐的吧,如此種種。


    但麵上不表,很熱情的招唿她倆過來。這麽請進花廳,亦是奉茶送點,親自看座,招唿的周到之至,讓傅絳仙看了,直皺眉頭。


    柳娉娉坐定後,嫋嫋娜娜地吃了一盞茶,因道:“這玫瑰花點茶裏不該放櫻桃幹,味道過於濃釅,失了清雅芬芳。”


    許蓮子也跟著附和了句,蘇妙真笑道:“柳姑娘說的是。”


    傅絳仙看不過眼,便冷笑:“誰讓你倆吃茶之前,不說清楚口味的。”一句話,把柳娉娉許蓮子懟地麵色漲紅,一個撫著胸口喘氣,一個低頭不言不語。


    蘇妙真忙岔開話題,想要熱熱氣氛,奈何不見效果。


    這時蘇妙娣亦和妙倩妙茹二人一同攜手來了,瞧見氣氛凝滯,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岔開了話,一時又熱絡起來。須臾,蘇妙娣喚來婆子婢女相問,是否煙霞堂擺飯處,樣樣鋪設好了。


    婆子道:“就差個小戲台了。”蘇妙娣搖頭道:“真兒不耐煩看戲,別設了,到時候把說書女先兒和雜戲人請來玩耍一迴便是。”


    許凝秋蘇妙茹同時笑,許凝秋湊到蘇妙真身前道:“哪裏用得著請說書的,那可比不過真真姐姐講的故事好聽。”


    蘇妙真覷眼看她,不可置信:“今兒是我生辰,凝秋妹妹,難道你還要我勞累,來給你們說書麽?”


    眾人皆笑,座中趙盼藕與柳娉娉不曉前情,疑惑相問,許凝秋積極地把蘇妙真的軼事說了一通,最後道:“真真姐姐講故事那可是一流的好,去年我生辰,大夥兒都聽得不肯迴家了。”


    趙盼藕喜道:“真真妹妹,不意你還有這樣的才能。”被柳娉娉聽了,卻是冷笑一聲。


    那婆子在蘇妙娣麵前迴話完畢,正要退下,蘇妙娣又把人叫住,吩咐把一扇緙絲泥金百壽七扇大屏風安設到煙霞堂去。不一會兒,眾人更衣吃茶完畢,蘇妙真便領她們進了花園裏的煙霞堂。


    煙霞堂前靠山腰,後臨桃杏。翻軒外就是花圃,裏頭不中珍花異草,都是些尋常花草,但因春光燦爛,望之也甚為心悅。下擺了幾張竹案,幾個丫鬟蹲身扇風爐,燒水挑子好烹茶熱酒燙手巾……翻軒四麵開窗,但掛滿了蝦須簾子,避免有不知事的男仆或三房的男主子走過來,衝撞了各府姑娘。


    曲廊直通各處花草園圃,背依假山,假山下引來一股泉水,姑娘們去了,都一時叫好,分外喜歡。


    蘇妙真也沒讓分席,堂上便擺下來大團圓桌子,丫鬟們鋪設排開,添送杯盞,眾人讓了幾迴座,蘇妙真親來勸解,方各自坐定。


    座中一共十三人,由傅絳仙起頭,各自把盞給蘇妙真賀壽。蘇妙真以茶代酒迴了。吃了一迴東西,撤過殘席,又鋪新宴,許凝秋笑問:“難不成就幹吃酒菜?”


    蘇妙真會意,便問玩些什麽。


    有說擊鼓傳花的,有說射覆的,有說飛觴的,有說行令作詩的,有說投壺的……


    蘇妙真身為壽星,自然得拿主意,便手一揮,笑道:“我可不會作詩作詞,也不會行令,擊鼓傳花上迴和上上迴都玩過了,不如飛觴吧。”


    又問飛什麽字,蘇妙真遙遙指向簾外杏花,笑道:“那便取個杏字吧,這個容易些,到底古往今來,寫杏花的詩詞多了。”


    於是,藍湘親自折了一株粉杏過來。


    蘇妙真拿了,她先起個頭,撿容易的來道:“一枝紅杏出牆來。”


    數了數次序,因不算說話人自己,“杏”飛到蘇妙真右手起,第四人,也就是許蓮子手裏。她道:“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隻有一字,便飛到她身邊的柳娉娉處,她淡淡道:“碧蹄驕馬杏花韉。”文婉玉笑道:“小晏的詞,不錯。”


    柳娉娉微微頷首,弱柳扶風地起身,舉杯示意蘇妙真,一飲而盡。蘇妙真忙起身相陪,以茶代酒,也喝了一杯。


    柳娉娉這句,杏花在五,便飛到到王家二姑娘處,她道:“紅杏花前應笑我,我今憔悴亦羞君。”


    蘇妙娣笑道:“你們說了不少了,該我飛什麽呢。對了,”她玩笑地推蘇妙真一把:“所幸還記得句‘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


    蘇妙真嗔了:“有你這麽坑妹妹的麽。”飲茶道:“噯,剛好想起一句,杏花零落香!”


    “杏”在首字,便是她身旁的傅絳仙,傅絳仙橫她一眼,森森然道:“還說蘇二姑娘坑妹妹,有你這麽坑朋友的麽。”眾人皆笑,蘇妙真也是困窘愧疚,“我不是隻想起來這句了麽,又不是故意。”


    趙盼藕笑得不行,前仰後合:“傅姑娘,還不快快說來,這可不是難事,說不來大家夥都要笑話你呢。”


    因飛“杏”字,確實容易,不比作詩作詞,再不會就丟人了,傅絳仙便絞盡腦汁,想了一句:“牧童遙指杏花村。”


    好巧不巧地輪到趙盼藕,她揉著心口便快嘴道:“隔簾微雨杏花香。”


    王大姑娘喝一杯道:“紅杏花旁見山色”。


    偏又飛迴了蘇妙真手裏,蘇妙真擱下剛伸出去夾木耳清蔬的牙著,呷口茶,苦著臉道,道:“你們不是約好的,專門捉弄我吧。有了,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便飛到王家三姑娘處,王家三姑娘先喝杯酒,用牙著敲敲杯沿,且歌且笑道:“東廂月,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又到許蓮子處,許蓮子瞥蘇妙真一眼,“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杏在九,數著又到蘇妙真處,許凝秋曉得蘇妙真不太會這些東西,便有些坐不住,為她抱屈道:“怎麽又是真真姐姐,是不是故意的呀。”


    對上許蓮子的目光,蘇妙真心歎口氣:到底還是得罪這位蓮子姑娘了。可這麽耍小心眼有什麽意思呢。


    便說句簡單的:“滿階芳草綠,一片杏花香。”


    飛到蘇妙倩處,蘇妙倩自打蘇妙真迴京入了家學,她們姐妹幾人日日湊一塊讀書,便於詩文上很有長進,此刻自信道:“去年澗水今亦流,去年杏花今又拆。”


    “杏”在第十,眾人一數出來,到柳娉娉手中。


    柳娉娉垂目低眉,看著她那雙纖纖玉手,毫不遲疑吟誦道:“雲闕朝迴塵騎合,杏花春盡曲江閑。憐君雖在城中住,不隔人家便是山。”她把全詩背出,抬頭淡淡看蘇妙真一眼:“又是蘇五姑娘你了。”


    眾人被這一連串的笑得不行,蘇妙茹愣愣道:“你們不是合起夥來,一起在促狹五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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