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兒說:“是呢,想來五姑娘小女兒家,有些怕羞,或許還有些怯於出閣,才顯得心事重重?”突聽蘇問弦在浴間裏快速穿衣的簌簌聲,如意兒模模糊糊聽他沉聲道:“難怪她今晚提起軍務邊關一事,九邊裏,宣大薊遼為重……”


    蘇問弦踏步出了浴間,如意兒趁空看了他一眼,見他衣冠齊整,似要出門往前院去,又聽他冷聲道:


    “趙家世代武將,萬一趙越北去了邊關,也累得她跟去吃苦麽?老爺太太是糊塗了。”


    如意兒琢磨他話裏語氣,忙攔住道:“爺,不說這是在宮裏貴人麵前定下的,就有個不妥,太太這會兒肯定得歇了,爺累了九天了,也該早早歇息才是。”


    可能是燭光暗淡,如意兒沒看出來蘇問弦的表情如何,隻跟在蘇問弦後頭,蘇問弦頓步,在廊下立了半日,稱心過來再勸幾句,“再者,女兒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皆然。少爺雖是兄長,插手這事,反倒不好。”


    他迴內室,坐上床沿,也不叫人伺候。


    如意兒瞅過去,一麵道:“聽人說,今兒本來賢妃娘娘要給傅家和咱家牽個線的,得知夫人和趙家已經做定了親事,就放棄了。趙家雖是武將家,但門庭般配,不比咱們府差。少爺不用擔心,那趙家公子聽說和你一般文武兼備,想來也未必會去邊關,且就去了邊關,姑娘也不一定非要跟去……”


    見蘇問弦沉默不語,坐在床邊,不自覺地解下腰間玉佩摩挲,凝目思索,麵色沉凝。


    那玉佩由石青金線如意絛子綴著,下掛一珊瑚墜子,形製精巧。蘇問弦貼身衣飾一貫由如意兒等人經手,此刻認不出那絛子來曆,估摸著是外頭女人送的。


    見那石青間金絲如意絛子被捏在蘇問弦骨節分明的大手裏,流蘇晃來蕩去,纏繞在蘇問弦指間……


    如意兒插話道:“春闈已畢,現在就盼著放榜了。”


    此後府內眾人唯盼著放榜之日。


    蘇妙真家學裏的課停了五天,她沒事幹,就把荼茗叫過來跟他學口技,很下苦功,技藝漸成。再或是往於嬤嬤那裏去,又或者讀些書繡一下帕子,又收到宋芸的信,忙使人打點京中禮物,等清明祭祖順路帶迴揚州……


    這麽等到二月二十一,春光漸佳,便要開榜了。


    是日夜裏,各處的仆役媳婦丫鬟小廝們或趕圍棋,或打雙陸,或鬥葉子牌,或耍骰子,無人敢睡覺,轉燈五更以後,就連貪覺的蘇妙真,也三更就起身,把平安院點的燈燭輝煌,猶如白晝,拿了本書邊栽瞌睡邊看,就等報錄人來。


    等到天快亮的時分,鑼聲震天響,報信人果喜洋洋地敲門進府來,貼了報條進門便笑:“貴府公子高中二名”,一時闔府喜得上下忙亂。


    王氏蘇觀河二人更立馬差人放賞,廚房、轎馬、灑掃、上夜、鋪子以及莊園各處的人,都有兩吊的喜錢,更把報喜人留住,備下桌好席款待,送了犒商銀子。


    又問三甲其他名次,方知那顧府的得了頭名,另一應天府南京來的人得了三名。


    蘇觀河曉得顧長清又得頭名,也是讚賞不已,忙讓下人送了賀帖往他叔叔家去,人沒走遠,那頭蘇母早晨起來,也喜得多吃小半碗飯,又有得了消息的親族、好友、朝官、堂客都湧來道喜,蘇母交代讓盡快置辦酒席酬應。蘇觀河三兄弟在前麵分頭應酬,忙得腳不沾地。


    如此忙碌整日,第二天,蘇問弦又去拜過座師,會過同榜。完畢,就讓開祠堂祭祖,蘇問弦在祠堂裏敬獻香火後,又往蘇母,蘇觀山夫婦,蘇觀湖夫婦等處見禮一番。


    等迴了二房正屋,又要跪下去給王氏夫婦叩喜,被王氏攔住笑道:“早磕過無數次了,起來吧。”


    蘇問弦執意拜了,蘇觀河王氏二人喜不自禁,就讓開了家宴,為著府中眾人連日來輪番應酬早已疲憊不已,便次日一早,讓擺六桌早席。


    又從外麵又叫了班子來,雖無外客,卻也豐盛。且更因著是家宴,上至蘇母王氏等主子們,下至灑掃廚房上的仆役們,都能輪流來湊湊熱鬧,大夥兒都甚為歡樂,輪流擠到二房正堂瞅瞅外頭的名角演戲或是聽那女先兒說書,再瞧耍猴兒上繩兒等雜耍。


    蘇妙真對這些老套的東西不太喜歡,寧肯自己拿本書來瞧,就抱著毛球支吾蘇母王氏一聲,說太熱鬧吵得頭昏,蘇母王氏正因著那倉促定下的婚事而憐惜她,近日來一貫百依百順,聽她不適,忙答應了。


    但見因著早春漸暖,綠柳萌芽,翠色扶風;桃杏綻滿,爛漫如霞。順著人工引就的潺潺溪水,穿山過橋,隻見處處綠草如茵,花開錦繡,映著一水盈盈,真讓人覺,春光已滿,正好時光。


    蘇妙真起了興頭,一路上撲蝶捉蜂采花拔草,在蜂腰橋上還顧不得和水相克,探身去抓岸邊拂過的楊柳,忙個不亦樂乎。


    到了暗香園前,使喚著毛球去撿她扔出去的荷包,毛球抖著尾巴圍著她轉,卻不去,蘇妙真自個兒往迴走:“噯,你還是不是狗啊,也不指望你撿個飛盤迴來,但一個小小荷包你都銜不迴來,你說說,要你何用,整天就是吃吃吃睡睡睡……”


    她一麵扭著頭教訓毛球,一麵從園中石徑走去撿荷包,目光也不往路上瞧,竟和人撞了個滿懷,她腳下不穩,險些跌向那人懷裏去,這時候園子裏多半是哪個身嬌體弱的丫鬟,因怕搡倒對方,又怕自己跌倒在地,便使勁抓了那人衣衫,口裏直念“冒犯姐姐。”


    剛站穩,就聽那人笑道:“連你哥哥也認不出來了?”


    蘇妙真這才定睛一瞧,見居然是蘇問弦,“哥哥,你怎麽在這兒。”原來方才她退席時被蘇問弦瞧見,蘇問弦便跟過來,並沒驚動她,也慢慢地走在她身後。


    蘇問弦把她扶住了,皺眉道:“平常看著好,到底還是有些馬虎性兒。該叫上丫鬟,不然摔了都沒人來扶你。”


    蘇妙真忙忙打岔道:“那不是仗著有哥哥你麽,你這麽眼明手快武藝出眾,可摔不著我的,別念叨我了。”


    “強嘴,”


    蘇問弦搖頭。


    他對這種說好話求放過的行徑明明就是嗤之以鼻,但真到他身上了,又硬不下心腸,次次放過她去。蘇妙真心內得意,想,怪道官場上會拍馬屁的人升遷的快,誰不喜歡聽好話呢。


    又裝出一種可憐巴巴的模樣,小小聲問:“哥哥,上迴答應我的會試程文弄來了麽。”


    *


    本朝在鄉試、會試結束後,會刊刻頒行佳作鄉試錄、會試錄。裏麵有座師考官所作之序、考官監事的姓氏和職官、試題、中式士子的姓氏名次,以及選錄的答題佳作。那些佳作就被世人稱作“程文”了,和蘇妙真前世的高考滿分作文大致相似,從中可窺得這些士子們的學問功底,以及座師考官們的喜好,時人往往買迴家去當做下場參考,蘇妙真科舉不了,她不過是從策論部分,推敲一下眼下朝事。


    果見蘇問弦歎口氣,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給她,蘇妙真忙忙接過,歡天喜地地又說幾句好話:“哥哥真好,我就曉得你不會食言的。”


    她本來就有些愛書的性子,此刻一瞧見這些會試裏頭的模範答卷,更沒顧得上時辰地點,當下就開始翻閱,見裏麵有兩篇時務策寫得亦是極好,論及江南逋賦和治河通漕時,深入淺出且高瞻遠矚。


    每每在邸報公文上看來的消息,讓蘇妙真深知本朝治河是為了保住漕運,這樣治標不治本,但為了漕運穩固,居廟堂之高者,對百姓疾苦也就聽之任之了。隻要流民不危及京師安穩,哪管洪水滔天。


    這人卻在策論裏委婉提出了“並重河漕”,希望在疏浚運河的同時,亦要以“淮泗為念,使民生運道兩便!”


    雖此人沒把治河提在首位,但這多半是因曆來保運派勢大,他不能直言,隻能暫求並重。否則,這策論也就選不進程文了,他更過不了會試了——也不曉得此人得了幾名。


    蘇妙真急不可耐地把此篇看完,又去看作者姓名,一見,先吃一驚,道:“哥哥,這篇治河的文章,居然是那位顧公子的。前麵五經題他每一篇都排前三,這篇隻排了第十,可惜了。”


    蘇妙真又道:“聽說會試那顧公子又是頭名?”


    蘇問弦見她激動好奇,不住地為顧長清可惜,道:“能入選已經不錯了,景明他反對抑製塞決,我不太明白這治河上的事,也曉得本朝向來都是導河向南,且為了保住運河,也需如此。”


    蘇問弦見她不以為意地搖頭,仍為顧長清鳴不平,皺眉不語。


    又陪著她,在這暗香園外頭站了半晌,見她仍沉迷地讀著,專門把顧長清的那幾篇挑出來讀了,甚至連他的五經題也順帶看了,很有些廢寢忘食的意思,便伸手,抓住那本程文,抽開。


    蘇妙真探身要奪,但他高大,試了好幾次沒能成功,賭氣道:“哥,你都答應好了要給我的,怎麽現在說話不算話。”


    蘇問弦笑著看她,想了想,慢悠悠道:“現在還沒到午時。”


    蘇妙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又怎樣,沒規定這時候不能讀書吧。”


    蘇問弦笑了:“我本來是想說,今兒天好,領你出府轉轉,不過你既然想讀書,我也不勉強。”說著,轉身就抬步走出一段距離。


    蘇妙真心內大喜,忙趕過去,左一句“哥哥”又一句“哥哥”的,求了他半天,蘇問弦方板過臉問她:“這次我要是領你出門,你可不準再多管閑事。”


    蘇妙真對此嗤之以鼻,心道哪迴是她管閑事,可不都事找她,但使勁點頭,很乖順地小小聲說:“絕對不會的。”


    蘇問弦看她一眼,摸摸她的頭發,轉身歎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在糊弄我?哪次不是這麽在爹娘麵前裝乖的,打量我不曉得。”


    蘇妙真心裏一沉,還以為他改主意了,誰料峰迴路轉,聽蘇問弦柔聲說:“換身衣裳吧,去得早了也能迴的早。”


    便領她迴了平安院,蘇妙真喊住要迴明善堂的他,頓了頓,道:“哥哥,你把你小時候的舊衣裳找來給我吧,就要我現在這個身形的。”


    蘇問弦挑眉:“你?”


    內室裏,蘇妙真換上蘇問弦的十二三歲舊衣裳,仍有些寬大的地方,蘇妙真束胸後把各處掖好,又往靴筒裏墊了許多增高的棉墊,一切打點好,對著鏡子照了照,鏡子裏的人果然各處平平,不看臉,乍一瞧就是個男孩兒樣。


    藍湘進來,遞來薑粉、珍珠粉還有碳粉。蘇妙真把這三樣混一起,往自己臉上撲了幾撲,鏡子裏頭的人果然立馬黑了幾度,黑不溜秋地連五官也辯不出來了,斷無法認出來是個女子麵貌。


    藍湘在一旁驚得目瞪口呆,但她一句話沒講,上前給蘇妙真理了理豎起來的雲紋領。


    又給她腰間係上蘇問弦給的金燒藍鑲寶石絨鞘匕首,再替她束發戴冠,弄完後道:“我算明白,這個月來姑娘每天和那荼茗嘀嘀咕咕地在弄什麽了。”


    蘇妙真捂嘴一笑,側眼瞧見動作仍有些女氣,記著蘇問弦的行動舉止,連忙放下手來,直起背,瀟灑地抓起一蘇州折扇,將配套的絲絛如意雲頭活計拽下來,搖了搖頭,起身用扇子挑起藍湘下巴,笑嘻嘻道:“好藍湘,你這麽聰明,我要真是個男子,一定把你娶進來。”


    她刻意壓著嗓,按著荼茗所教地法子說話,藍湘一聽,盯著她瞅了半晌,失笑道:“這若非我曉得,當真認不出來是個女兒家了。”


    蘇妙真哈哈一笑,得意道:“若能讓人認出來,對得起我這一個月的苦工麽。”說著,悄悄囑咐藍湘道:“娘要問起,就說我睡了歇息。”藍湘應道:“放心吧姑娘,隻要你那邊不出差錯,我這邊肯定能瞞得死死的。”


    蘇妙真仍不放心,囑咐許多,才往花廳去,蘇問弦一見她來,遲疑地圍著她走了幾步,方問:“你這是早有準備了?”


    蘇妙真笑道:“那是當然。”


    蘇問弦聽得她聲音,更是一驚,但複笑了,點頭道:“這樣也便宜,沒人把你當女孩兒,你自然鬆快些。”蘇妙真猴急,已然往廳外走了,臨出門聽見蘇問弦在身後隱約說話:“也不會招惹些狂蜂浪蝶來。”


    二人便從角門出了府,蘇問弦顧著她不會騎馬,又不能讓府內曉得,租了一輛馬車過來。


    好在那要去的曉飛閣在四山街,現下春光見暖,街上人也漸漸多了。


    曉飛閣是一個酒樓,裝潢地很是精致典雅,進門大廳右側留了幾台無門的雅間,打通六間茶室,大廳剩餘部分一張桌子也不擺,就放了一張八仙桌,被四個長條桌圍做一團。


    出門一趟就為吃個東西,蘇妙真覺得可惜了,進到二樓雅間,蘇問弦瞧出來她的想法,扶著她坐了,道:“這裏有些特別之處,過會你就明白了。”


    酒樓跑堂先送來一上等席麵,裏麵粉紅純白兩樣兒點心,上頭紋溜就像螺螄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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