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席不過片刻,傅雲天府上來人尋他,四人便早早散了。蘇問弦迴院子換過衣裳,往平安院去探蘇妙真,戊時過半,平安院燈火通明。


    丫鬟們拾掇著物十,綠意正立在台磯上指揮著侍琴等人打水清掃,見他過來,要行禮,蘇問弦擺手,不讓她驚動裏頭耳室正說話的蘇妙真,抬步進堂,走到耳室前,隔著簾子先看一眼。


    西內間室裏掇出來一繡塌,蘇妙真披著粉蝶棉紗小襖,下穿玉色綾紋褲,隨便挽著頭發,依著一引枕正靠在繡塌上擺弄棋盤,低頭數棋子點銀子,喜不自禁地跟藍湘說話:“瞧瞧,這局我可贏了本錢迴來了,你是沒看見姐姐的那副臉色,震驚欽佩地不得了。”


    藍湘憋笑,說:“可不是呢,春杏春蘭兩個人那臉色,真和吃了黃連一般。”


    蘇妙真將白玉棋子在手上不住擺弄,笑得眉眼彎彎,低頭數來數去,喜滋滋道:“多虧了哥哥,也多虧了蘇全,竟難為他把那些東西都記住了。”她撇過臉正欲說些什麽,藍湘笑道:“早賞過蘇管事了,姑娘不用問。”


    蘇問弦掀了垂簾,進到耳房,笑:“既多虧我,可有謝禮。”


    蘇妙真下榻來迎,蘇問弦抬手示意她坐迴去,大步踏去,坐到她對麵,蘇妙真笑吟吟地看向他,道:“誰說沒有,諾。”


    往塌邊案幾上一指,蘇問弦一看,上頭擱置兩個掐絲小紅盒,聽蘇妙真道:“想你們前頭應酬。肯定吃不了多少東西就得喝酒,尋思著傷身,正讓她們打點醒酒參湯過去,沒料到你們這麽早就散了。你人既來了,正好在這喝了吧,也免得藍湘還得去送去取。”


    藍湘揭開一個掐絲紅盒,裏頭是兩樣鮮果,一碟子桂花糖,一碗參湯。蘇妙真道:“妹子的下午做的,溫了一晚上了,哥哥可不要嫌棄賣相不好。”


    蘇問弦慢慢喝了半碗,蘇妙真起身,拿了熱水滾過的手巾與他,又端一盞六安茶:“我平日隻愛吃些果茶或這六安茶,徑山茶卻沒備下,估計不和你口味,先將就些吧。”


    蘇問弦凝目一笑,見她服侍自己服侍得極為小意,不由笑問:“到底贏了多少,讓你在我麵前做小伏低的。”


    蘇妙真抿唇得意:“銀錢還在小處,關鍵是在娘和姐姐還有一眾下人麵前,掙了臉麵!春杏春蘭平時愛打趣我,今天算讓她們大開眼界了。”


    綠意進來,噗嗤一聲,笑道:“姑娘,你樂的更是——太太今夜看你棋藝精進,許了學裏不用再習這手談一藝吧——正經少個負擔才是你高興地地方呢。”


    蘇妙真於琴棋書畫並著紡織女工上都一般般,王氏自打迴了京裏就著重讓幾個女塾師教她,女紅上她院子裏有幾個好手,故而趕起課業來也不難,但琴棋書畫上,綠意藍湘等人幫不上忙得,今夜她意在王氏麵前顯露一手,讓王氏鬆了此處監管。


    蘇問弦不由笑道:“日後你在母親那裏露陷,我豈不是也擔了個串通放縱的罪名,這可不行,得跟母親說一聲才是。”


    蘇妙真臉色一紅,道:“也沒那麽嚴重吧,娘又不會次次來查我的棋藝如何,再不成,每逢棋局,我偷偷找人去尋你,哥哥再幫我出主意,不就成了。”


    蘇妙真一往這裏想,更覺可行。蘇問弦棋力非凡,一般人走一步看個三五步已經算了不得了,他卻通盤在胸,今夜蘇全過來複述蘇問弦的原話,蘇問弦居然為她破此困局想了好幾個辦法,讓她隨機應變,看蘇妙娣怎麽下,再決定用那種法子,著實厲害。


    這世上的天才可真不少。蘇妙真心裏歎氣,有點小小嫉妒,孜孜覷向蘇問弦,見他也沒甚麽笑意,正凝神看她,又看向棋盤,似乎思索是否稟告王氏,便急:“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嘛。”


    起身,又是添茶又是換香又是拿香茶木樨餅,把藍湘綠意的活都搶過去,種種狗腿殷勤之處,自不消說。


    蘇問弦接過她蓮枝紋樣繡帕上擱的香茶木樨餅,嚼碎含了,半晌方笑道:“真真,你自個兒想想,什麽事我沒隨你的意思做了,此刻你倒真覺得我會往母親那裏告你的狀,是你不信我還是你太心虛?”


    蘇妙真這才坐下,記起話本活字元宵數事,蘇問弦的確都給她辦了,隻除了……蘇妙真脫口而出問:“可春菱她……”


    蘇問弦臉色微微一變,蘇妙真頓覺不好,暗罵自己說話不過腦子。蘇問弦在春菱的事上再怎麽不盡心,本意卻是好的,此時拿這話出來,萬一讓他想起春菱還沒處置迴去經辦,查出來春菱被她弄走了,保不準會覺得她沒信蘇問弦還暗自查辦此事,兩人反生嫌隙。


    忙改口笑道:“可不是呢,便是春菱尋父母的麻煩事也求了你,論起來真是我的不該,這時候還疑心哥哥你會告我的狀,著實太不該了,諾,哥哥,我以茶代酒,給你賠罪了。”


    她這通話說得又急又快,若在往常,蘇問弦未必看不出來其中奧妙,但春菱一事,蘇問弦沒經辦反瞞哄了蘇妙真,他心裏頗為不自在,此刻兩人俱都有愧,各懷心思,各自沒看出來各自的不妥。


    蘇問弦和她又隨便說了些話。


    談及元宵節大火一事時,蘇妙真借口要徑山茶,屏退綠意藍湘去庫房裏尋來煮好,支起身子,舀著碗裏的牛乳,也不喝,問蘇問弦道:“哥哥,我聽爹爹說,這迴六部尚書都上了折子,或彈劾或自請降罪?”


    蘇問弦點頭,見蘇妙真目光炯炯,一臉認真地看向自己。他本不欲跟蘇妙真說這些官場上的勾心鬥角,但想起蘇妙真一貫在這些朝事時政上用心,心裏一軟,把這外事透了幾分給蘇妙真道:“六科給事中並十三道禦史的折子早就堆得內廷滿天飛,他們怎麽能無所表態。”


    蘇妙真凝神思索一迴,輕聲說道:“哥哥,我這迴想了想,總覺得,總覺得這裏頭有些不對。”


    蘇問弦目光一凝,見她靠迴引枕,無意識地撥弄著胸前散落青絲,如筍十指纖纖如玉,在燭光下顯得晶瑩剔透:“當時你和趙家陳家的那兩位公子在雅間裏說話,外頭都有各府家丁候著,對這火災該是很敏銳才是,可等我們發現這場大火過來時,已經盛極,幾乎不能撲救。我總覺得,我總覺得,便是冬日幹燥燭火易燃,也不至於此。”


    蘇問弦合上茶盞,塌邊茶幾上的夢甜香嫋嫋升起,已燃半截,他緩緩說:“確實蹊蹺。”


    又聽蘇妙真複道:“晌午吃飯時我聽爹爹提了幾句,上折子嘉許你的乃是許禦史和戶部給事中,何以戶部尚書,戶部侍郎總督倉場卻毫無反應,但東城七座官倉,你救下來兩座,戶部幾位主官不該有所表示麽。”


    蘇問弦撚起掐絲紅盒裏頭的桂花糖塊,放進蘇妙真跟前的瓷碗,兌著牛乳攪了攪,溫聲道:“要冷了,趁熱喝,沒腥氣。”


    蘇妙真這時候哪裏喝得下去,但見蘇問弦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隻好一飲而盡,拿帕子擦掉唇邊漬跡。


    蘇問弦緩緩道:“這事我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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