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丁卯,嘉禮成,皇太極將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冊封為側福晉,入主東宮,低位僅次居哲哲之下。


    嘉禮過後,皇太極未耽擱朝事,又召明諸生王文奎、孫應時、江雲入宮,於崇政殿議事,商討議和之事成否。


    三名漢生皆言,如今明政日紊,一紙議和難抵禦案,明將言和,不過是緩兵之計,最後隻會一拖再拖,了無下文,和事恐難成。況且如今中原盜賊蜂起,人民離亂,明廷又強征“遼餉”,畝加征銀三厘。百姓被沉重的賦稅壓得喘不過氣來,正是應當化幹戈為玉帛,在遼東宣揚仁義,用賢養民,乘時吊伐,以順應天心民意之時。


    議和的事情,皇太極做了六年的汗王,就議了六年,屢屢提上議程,卻又屢屢碰壁。在對明態度上,皇太極也比從前柔和了許多,不像袁崇煥時期那般強硬。本著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宗旨,能和,便不攻,即便許多人質疑這是紙上談兵,一紙空話,皇太極也從未改變過策略。


    納納合正式被冊封了東側妃後,第一件事情,便是去中宮給大福晉哲哲請安問禮。


    這位喀爾喀的格格,後來居上地占了東宮福晉的位置,就連布木布泰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來到中宮一睹為快。


    她原以為,能取代姐姐入主東宮之人,當是國色天香、傾城傾國之貌了,但這會兒一見,也隻不過是個秀麗可人、年輕美貌的女子,比起姐姐來,到底還是相去甚遠。


    納納合十分規矩地行過禮後,哲哲才請她入座,並親自備了賀禮給她。


    她初入深宮,哪裏懂那麽多規矩,隻以為是走個過場,竟是空手而來的。


    好在哲哲到底是過來人,也未有不悅,隻含笑問了問她家中的情況,又聊了聊皇太極的日常起居。


    “大汗自小學得是漢學,所以也喜好喝茶,就些糕點,尤以甜食為甚,最好是在宮裏常備些。大汗理事時心無旁騖,隻有午膳、晚膳時會迴宮小憩,若是心情好時去了你那兒坐坐,也能備些蘇葉糕、核桃酥之類的……”


    納納合認真地記了下來,見哲哲這樣溫和大度,遂興致盎然地問道:“大汗平日還喜歡做些什麽?兩位姐姐,若是能提點一番,我也能投之所好……”


    哲哲神遊了片刻,才答:“大汗喜歡做的事情,因人而異了。”


    布木布泰看著納納合,不由得想起自己初嫁到金國來時的情形,妄自感歎了一句:“從來都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妹妹覺得你是栽樹的那一個,還是乘涼的那一個?”


    布木布泰這一語,分明是帶著弦外之音,令得納納合很是不解。


    “姐姐此言,我不是很明白……”


    “不明白,也是好事。”


    布木布泰不痛不癢地說道,又意興闌珊地喝了幾口茶,這真容也瞧見,她也沒有興致再虛情假意地嘮什麽家常,便帶著蘇茉兒先行迴西宮去了。


    納納合好生納悶,嘴裏的核桃酥吃起來也不是滋味了,繼而問哲哲道:“大妃娘娘,這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到底是什麽意思?”


    哲哲坐居中宮這些年,早已寵辱不驚了,也不至於有布木布泰那般的閑心去爭風吃醋。


    她麵目和藹,溫聲言道:“你隻需記住,咱們,都隻是乘涼的人……這棵樹,二十多年前便栽下了……你若是聰明,便安分守著如今的恩寵,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不要重蹈先前那位側福晉的覆轍才是。”


    納納合有幾分愷惻,不禁問:“先前的側福晉,為何會被勒令改嫁他人?”


    哲哲沒有多言,諱莫如深道:“她不過是說錯了一句話而已。”


    這下子,納納合更是有些雲裏霧裏了。


    館驛那日,濟爾哈朗貝勒也這樣提醒過她,如今大妃也這樣說……


    他們明明知道什麽,但又似有所忌憚,隻含糊其辭地一語帶過,也不曾明說過個中緣由。


    又聯想起在汗宮的頭一個晚上,範學士和豪格貝勒二人對她虎視眈眈的樣子,還公然與大汗唱起了反調來,後頭又提到了什麽“姑姑”……這其中分明是有些什麽。


    拜會過哲哲後,納納合懷著這份疑惑,獨自迴了東宮。


    結果一進門,就見裏頭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原本為了嘉禮而精心布置的紅綢羅緞都被潑上了墨漬不說,就連她私人的衣物也被人剪得破爛不堪。


    納納合震驚之下,連忙找來汗宮的衛兵,匪夷所思道:“這——這裏可是汗宮,誰人敢做這樣的事情?”


    那衛兵的眼神,分明是知道內情,但卻支支吾吾地不肯明示。


    納納合急得就要去跟大汗告狀去,她這才是嫁來的頭一日,就有人做了這樣惡劣的事情,分明是要給她點顏色,來個下馬威。


    那衛兵是兩邊都得罪不起,隻有如實道:“迴娘娘,四阿哥方才來過一趟……”


    “四阿哥?”


    納納合在腦中過了一遍,若她沒記錯,這四阿哥乃是庶妃顏紮氏所出,今年不過才五歲半,怎得這番猖狂跋扈,任性妄為?且不說她是大汗冊封的側妃,就是在喀爾喀,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納納合著實是氣不過,風風火火地就要去找大汗討個公道。


    皇太極正在崇政殿裏與德格類、嶽托二人商議重訂邊界一事,聽見衛兵來報,心中本有幾分不悅。


    嶽托卻體恤道:“或許娘娘真有什麽要緊事呢?今日也晚了,此事留到明日早朝再議也可,正好也能問問其他幾位貝勒的意見。”


    皇太極沒有推卻,令他們二人先行退下,自己又在崇政殿裏坐了好一會兒,才召見了納納合。


    納納合將東宮被人惡意弄得烏煙瘴氣之事稟告給了皇太極,又將衛兵所言,四阿哥曾進出過東宮的事情也一並告之。


    皇太極聽後,沒有先同情她的遭遇,反倒訓話道:“你不去先查清楚,到底是何人所為,卻先跑來跟我告狀?難道我每日處理了國事後,還要分秒不歇再去處理後宮的事情?”


    納納合委屈至極,“大汗若是瞧見了東宮被作弄成什麽樣子了,也就明白了。”


    “一碼事歸一碼事。崇政殿是處理政務的地方,哪是後宮嬪妃說來就能來的?有什麽事情不能等我迴宮再說,實在是不懂禮數、不識大體。要你去給大妃請安,這些規矩,她沒有教你嗎?”


    納納合這才覺得自己行為有失,不敢再辯駁,乖乖認錯道:“是臣妾考慮不周……”


    “諒你是初入宮,年紀小,不懂規矩,這次也就罷了。”


    皇太極繃著臉,走下堂來,好生無奈地伸出手,“走吧,咱們一同去瞧瞧,到底是怎麽迴事。”


    皇太極見過了東宮的慘狀後,將所有當值的衛兵皆調到了汗宮來問詢。


    衛兵所言並無出入,下午隻有四阿哥一人闖入過東宮,他們也聽見四阿哥在裏頭鬧了不小的動靜,但礙於皇太極一直非常寵溺這位阿哥,所以也沒人敢加以阻攔。


    皇太極心中有數,也猜到了葉布舒要這樣做的緣由。此舉就算是他為了示威而做的惡作劇,也著實有些過分。為了問個明白,他又下令召見了葉布舒。


    葉布舒戴著一頂瓜皮帽,邁著小步子獨自進了汗宮,好不沉穩地在皇太極麵前一跪安:“見過阿瑪。”


    納納合在一旁瞧著這位傳說的四阿哥,長得真是可愛水靈,看上去好不乖巧,哪裏能想到在東宮作亂的人會是他?


    近來是多事之秋,自察哈爾還師後,皇太極也未能得空見葉布舒一麵。許久不見,發現他又長高了不少,雖然按禮製穿著一身錦衣馬褂,梳起了發辮,卻仍是稚氣未脫。


    看到葉布舒,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她來,心中一軟,便將葉布舒抱起來,擱在自己腿上,問道:“告訴阿瑪,你下午去東宮做了什麽?”


    葉布舒如實答:“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既然知道不該做,為什麽還要做?”


    葉布舒絲毫沒有要認錯的意思,趾高氣昂地道:“那是我額娘的行宮,誰也不能住。”


    “這整個汗宮都是阿瑪的,阿瑪把東宮賜給誰,就是誰的,明白嗎?”


    葉布舒置氣道:“阿瑪言而無信。”


    “放肆——”皇太極嚴厲道:“你這是同阿瑪說話該有的態度?”


    葉布舒噘著嘴,氣唿唿地一言不發。


    “不許再這樣胡鬧了,聽見沒有?”


    葉布舒捂上耳朵,掩耳盜鈴般道:“沒聽見!”


    這孩子別的不像他們,但固執己見這一點,倒是一點兒也不含糊。皇太極是徹底拿他沒轍了,責罵之,他於心不忍;放縱之,又怕他不會長記性,日後恃寵而驕,越發不受管束了。


    納納合眼見皇太極為難了,自己也有幾分心軟了,於是主動上前來示好道:“四阿哥,大汗不是要責罰你,隻要你聽話,往後你什麽時候想來東宮玩兒都行。”


    葉布舒哪裏在乎什麽東宮不東宮的,根本不理會她,隻抓著皇太極的衣服,倔強道:“阿瑪,我想額娘了,你快去把額娘找迴來——”


    “你額娘……她自己不願意迴來,我又能如何?”


    葉布舒一聽,更是著急了,直唿道:“都怪阿瑪——是你把額娘氣走的!”


    他已經有好一個月沒見到額娘了,汗宮裏又沒人與他作伴,什麽破地方,還不如從前在錦州來得快活呢!


    葉布舒越想越委屈,哇哇就哭了起來,“嗚……阿瑪非要把小弟弟送去廟裏做和尚,才把額娘氣走的……”


    他滿臉都是眼淚,整個汗宮裏都充斥著他的哭聲。


    皇太極哪裏知道怎麽勸孩子,一時間手足無措,外頭候著的顏紮氏見狀,才趕忙入殿將葉布舒給帶走了。


    這一哭,令得皇太極是惘然不已。


    葉布舒說得不假……是他生生將她氣走的,怨不得別人……他是入了魔怔,眼裏隻能瞧見溝壑,卻忘了他們是何等不易,才換來這份的相守。


    他們走了這麽多彎路,好不容易有的今天,卻又成了這幅光景……


    納納合聽著方才二人的對話,又見皇太極一時落寞失神,心下隱約猜到幾分,於是唯諾低語道:“大汗,東宮那邊……是迴不了了,今晚臣妾就留在汗宮陪大汗吧……”


    皇太極卻黯自起身往內殿走去,隻道:“東宮住不了,還有次東宮,你且去那安置吧。”


    納納合未想過他會霎時間變得這樣冷淡,咬著下唇,渾然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汗宮的奴才這來引她去次東宮安置,她心裏百般不情願,也隻得聽命就從。


    一路上,她忍不住問那奴才道:“四阿哥的額娘,到底是何人?如今人又在何處?”


    “娘娘,大汗曾經明令過,不許宮人亂嚼舌根,我隻是個做奴才的,哪裏敢亂說?”


    納納合有些納悶了,到底是有多大的秘密,令得整個後宮皆三緘其口,沒有一人肯同她言明?


    這豪格口中所謂的“姑姑”,四阿哥口中所謂的“額娘”,怎想都應是同一人才對。但都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她從不曾在汗宮裏見過,更不曾聽人提起她的名諱。


    “次東宮到了,娘娘還請早些休息,奴才告退——”


    次東宮裏丫鬟乖巧地出來請安道:“側福晉萬福金安——”


    納納合這才收拾心緒,玉足邁入內殿,四下環視了一番。


    這次東宮,到底是比不上東宮的華貴……四阿哥說,那座東宮除了他額娘,誰也不能住。


    她偏就不信這個邪,愈加想要知道,這個人人都默契地閉口不提的秘密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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