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當頭,皇太極沒有清算莽古爾泰的意思,壓著怒火翩然而至陣前,指揮右翼兵再攻。並令火器營紅衣大炮齊發,正黃旗兵猝入張春營,是大敗明軍,吳襄及副將桑阿爾寨先奔。


    張春等人複集潰兵立營,時正起大風,張春設計乘風縱火,大火真要燒到金兵大營時,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要幫金兵,天忽降雨,風向複反,兩軍再戰,明軍再次大敗。


    皇太極生擒張春及副將三十三人。張春不屈,乞求一死,皇太極赦之不殺。


    是役也,祖大壽仍以為金兵此舉實為誘敵,仍舊閉城不出。


    四次救援,皆以失敗告終。四萬援軍,土崩瓦解。


    明廷最終決定停止再派兵援救,大淩河城徹底陷入了絕境。


    冬十月癸亥,皇太極於禦帳議三貝勒莽古爾泰上前持刃之罪,諸貝勒議莽古爾泰大不敬,奪和碩貝勒,降多羅貝勒,削五牛錄,罰銀萬及甲胄、雕鞍馬十、素鞍馬二。


    丁未,包圍了大淩河整整兩個月後,皇太極再次去書招降祖大壽、何可剛等守將。


    己酉,遣降將薑新入大淩河招降祖大壽,並再次寫信言明:“過去金人擅殺遼民,確有其事,本汗對此深為懊悔,並以此為戒,三令五申過全軍將士,不得再殺遼民,違者治罪。至於永平屠城一事,乃是二貝勒阿敏一人所為,本汗對其處以嚴懲,已將其圈禁在家。望祖將軍無需再有後顧之憂,放下偏見,本汗一定善養大淩河百姓,以此書為證。”


    這一次,祖大壽亦遣遊擊韓棟來金兵大營相會,以談議和投降細末。


    韓棟給皇太極帶來了一份書信,信中隻寫了三個字——葉布舒。


    看過那字跡後,皇太極立即了然,問道:“祖將軍想要什麽?”


    “祖將軍說,大淩河可降,但其妻子家眷都還在錦州城,一旦大淩河降城,明朝的錦衣衛一定不會放過他的家人,所以懇請大汗能放其迴錦州解救家人。還能順便替大汗裏應外合,奪下錦州城。”


    “好!本汗答應他!”


    皇太極沒有多想,急迫問:“本汗聽聞,大淩河城中人相食之,可真有其事?”


    韓棟沉痛道:“待大淩河開門降城之時,大汗便能親眼目睹了……恐怕比起那陰曹地府來,猶有過之。”


    “本汗圍攻大淩河兩個月有餘,彈盡糧絕,明人仍死守……這份不屈不撓之氣魄,實令本汗感歎。”


    皇太極扼腕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事不宜遲,隻要祖將軍肯早日開城門投降,本汗一定放糧接濟城中軍民!”


    韓棟迴到大淩河城中後,將皇太極的原話帶給了祖大壽。


    祖大壽召集眾將,商議投降之事。


    何可綱一聽祖大壽有意議和,當即搖頭否決:“祖將軍,千萬不能再中了那皇太極的詭計啊!袁公的下場,還不夠慘烈嗎?”


    何可綱原是祖大壽的副將,與祖大壽和趙率教三人,乃是袁崇煥設置在關外的三元大將,統領著關寧鐵騎,對袁公十分之敬重。當日袁崇煥下獄,也正是他跟隨祖大壽一同憤慨東走的。後與祖大壽一同迴到關內,帶兵收複了灤州,才官升左都督,加封太子太保。


    有了己巳之變,西平之屠後,明將個個無不心有餘悸,在場眾人都覺得投降隻會招來殺身之禍,倒不如做一迴忠烈之士,還能名留青史。


    何可綱聲色悲曆:“眼下出城投降是死,不投降也是死。咱們堅守了這麽多日,與其降後被殺,倒不如做一迴義士!哪怕被餓死,也是為國捐軀,忠魂不屈!”


    “皇太極以親筆書信作保,不僅不會屠城,還會接濟大淩河的軍民——”


    “那建匪的話,能信幾分!”


    何可綱堅持道:“祖將軍!那皇太極會幾句漢話,寫幾封書信,就跟他老子沒有分別了嗎!建匪這幾年在遼地橫行霸道,旗兵都打到了京畿,卻又撤了迴來,為什麽?因為他皇太極根本就不想一統天下,當什麽皇帝,隻想占山為王,時不時來我明地燒殺搶掠,嘴上說要議和,無非是為了銀兩!這種行徑,跟流寇強盜有何分別!今日咱們就是降了,跟著這樣的草莽匹夫,也不會有什麽出路的!”


    何可綱一言,得到眾多將士的支持。祖大壽見眾人態度堅決,與何可綱僵持不下,隻好將議和之事暫且擱置了下來。


    此時的大淩河城,已找不到一粒米了。十多天的時間,兩萬人,又變成了一萬人。坊間街道,所有的炊戶都在燒人肉作食。城中的民夫所剩無幾,活著的,隻剩下將士。


    祖大壽每日送去給海蘭珠三人的食物,雖然稍加過潤色,但不必問也知道,乃人肉所烹。


    她強迫自己吃下去,隻為了活著……將葉布舒帶迴盛京。


    二十五日,祖大壽下定決心,私自約金軍副將石廷柱於城下商談議降。


    當晚,祖大壽匆匆地將海蘭珠和葉布舒二人帶出了大淩河城。


    一路上,懵懂單純的葉布舒還不知道這裏正發生著什麽,隻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看著城中餓莩,屍橫遍野,呆呆地問:“娘親……他們為什麽都睡在外頭?”


    海蘭珠沒有迴答,隻是捂上了他的眼睛,帶他匆匆離開。


    抵達城門後,祖大壽並攜祖可法、祖澤潤、劉天祿、張存仁等人,隨石廷柱一同到了金兵大營。


    皇太極連夜出來迎接,祖大壽等人一見皇太極,跪倒便拜:“拜見大汗——”


    皇太極急忙上前一步攙扶,與祖大壽行女真族最高貴的抱腰禮節,目光卻是落在了身後的海蘭珠身上。黑夜裏,篝火下映照著她目光清泠,神色裏卻看不出喜怒來。


    海蘭珠站在原地沒有動彈,將葉布舒緊緊抱在懷中,默不作聲。


    一別經年,他是氣度儼然,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愈發耀眼的紫宸之光。


    皇太極含笑將祖大壽一行人請入大營,“本汗仰慕祖將軍威名多時,今日終得良將,值得慶賀!本汗在大營設了盛宴,還請祖將軍隨本汗一同入席——”


    範文程原本緊跟在其左右,皇太極走前不忘囑咐道:“帶他們去禦帳裏吧。”


    待祖大壽等人走後,範文程才追到她麵前去,上下查探著她的身子,緊張地問:“我聽說大淩河城斷糧後,以人肉為食,你……還好嗎?”


    海蘭珠將葉布舒放下來,沉默了三秒後,抱著範文程便是放聲大哭。


    沒人知道這兩個月她過得是怎樣的日子,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能活著迴來,迴到盛京……


    葉布舒瞧見她哭得這樣傷心,抱著她的腿,也跟著哭起來,嗚咽道:“娘親不哭……”


    她所有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迸發了出來,劫後餘生,重迴故裏……她忍辱負重這五年來的孤苦,又有誰能明了?


    範文程一遍一遍地安慰她:“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皇太極招唿過祖大壽等人後,間刻不歇地就折返了迴來,也顧不上先去瞧一眼孩子,見她哭得這樣撕心裂肺,他心疼得一塌糊塗,恨不得摟她在懷中的人是自己……


    她如何會這樣傷心,又是在為誰而哭……他一無所知。


    他這麽遠遠地看著,最終還是望而卻步,轉身去赴了宴。


    “範姐,咱們迴營地裏去吧,吃些熱乎的東西,再換身幹淨的衣服。”


    範文程安撫過她後,牽過葉布舒的手道:“來,男子漢,不哭了——叔叔帶你吃好吃的去。”


    海蘭珠抽泣著,擦了擦葉布舒哭花了的小臉,“乖,娘親不哭了,葉布舒也不許哭。”


    葉布舒懂事地點頭,“娘親,我們有飯吃了!”


    迴到禦帳,裏頭早已經備好了山珍海味,各式各樣的吃食都有。


    餓了兩個多月,又是精神極度疲乏,海蘭珠除了白飯和湯水,什麽也吃不下去,強迫自己吃一些有油水的東西,還沒下咽,又全都嘔了出來。


    範文程在一旁照料葉布舒,葉布舒吃飽了後,立馬就爬上暖炕睡熟了。


    海蘭珠整晚一言不發,腦子裏不停地在迴放著那些殘酷的片段,揮之不去……對於在大淩河的經曆,她恐怕會畢生難忘。


    範文程一直守著她,直到皇太極宴罷迴到禦帳後才離去,留他二人獨處。


    這次一見,她皮膚更是蒼白無血色,整個人都瘦的不成樣子了,鬢發微亂,魂不守舍,好生一副憔悴惹人憐的樣子,他看得心都揪在了一起……不敢去想,這幾年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你若是不想見我,我可以走……”


    海蘭珠沒有看他,隻說了四個字:“我想洗澡……”


    皇太極馬上派人將燒好熱水,送來禦帳,又找了兩個將士隨行的女眷來照料她。


    海蘭珠總覺得身上的血腥味,怎麽洗都洗不幹淨,一遍又一遍,皮膚都給生生搓得通紅蛻皮,才肯罷休。


    她拖著沉重的身子,抱著葉布舒,在暖和的禦帳裏睡了個安穩覺。


    皇太極一整夜都守在禦帳外頭,也不敢去驚擾她和孩子,點著一簇篝火,與範文程二人對月冥思著。


    皇太極凝神歎道:“明人被圍困了整整八十天,即便是相食人肉,也寧死不屈,到底是為什麽?”


    “約莫是為了氣節吧。”


    “一個忠烈之名,當真如此重要嗎?”


    範文程答,“漢室基業,已有千年之久,固守氣節之人曾出不窮,堅貞有如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忠烈有如嶽飛,俠肝義膽,精忠報國;憂國憂民如先祖範仲淹,至死不悔與國共存亡……對於氣節二字,漢人看得比命還總重要。”


    “此行大淩河,是感悟良多……我大金此戰雖勝,卻是輸在了氣節上。”


    皇太極感慨不已,“再看看我金國,阿敏、莽古爾泰……雖皆是能征善戰的勇士,但卻都生性暴烈蠻硬,不通教化。想要一統中原,隻怕要走的路還很長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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