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姑娘,先前你在寧遠救了李參將一命,又自始至終未將我二人通敵之事供出,出於仁義之舉,我的確不應拖你下水。你是個深明大義之人,若非是走投無路,我本無心脅迫你。此事……說來話長。原先我本一直與巡撫袁可立通款書信,深得他信賴,可惜他被閹黨迫害,離開了遼東,我倆先前所有的謀劃也都泡了湯。如今朝廷裏,無人信我乃衷心向明,更是無人為我正名,我成了裏外不是人!明廷不信我,金國猜忌我,事到如今,唯有捉了你去獻給袁崇煥,他才會助我脫離金國!”


    劉興祚負手起身,走到她跟前,微有愧色道:“自古忠義兩全難。我和李延庚不一樣,他犯了天大的罪,也有李額駙的免死金牌作保。而我呢?我一家老小都在金國,複州之事敗露,已經牽連我弟弟被殺!這期間,我想過了無數辦法逃離金國,私自叛逃被抓,便是滿門抄斬。我劉興祚一條命,死不足惜,但拖累了老母家人,九泉之下,又有何顏麵相見!”


    “你言辭鑿鑿,可袁可立離職,是我之過嗎?複州一事敗露,是我所致嗎?明廷不信任你,是我能控製的嗎?說到底,這一切都與我無關,為何要我來承擔後果?你的報國之計重要,我的人生就無足輕重了嗎?眾生生來平等,你若是還能明辨是非,就該放我走!”


    她見劉興祚的神色稍有動容,抓住機會道:“你既有難處,執意要走,不妨讓我去向汗王求情,他會答應放你迴明的——”


    正在這時,李延庚推門而人。


    “還在等什麽!馬上就要發兵了——”


    她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楚楚可憐地望著劉興祚,“你知道我說得都對,你知道我是無辜的!”


    自古忠臣皆孝子,他既是個盡孝之人,證明他心中還有良知!


    “相信我,寧遠不會失守,你也會得償所願,迴到明朝的!”


    李延庚一聽就知她在耍花招,二話不說就將她拽了出去,扔給外頭的士兵,迴頭對劉興祚道:“這女人幾句花言巧語,就把你給說蒙了!你忘了她當年是如何出賣廣寧的嗎?你對她仁慈,誰人對我們仁慈——”


    李延庚順手將那掛著正紅旗紅纓的頭盔扔給他,“別忘了,這可是唯一的機會!”


    海蘭珠被那李延庚的親兵一路拖拽著,編入了正紅旗的方陣裏。就連那領隊的將領,也是個故人。


    李延齡一身戎裝,早就沒了童稚的模樣,看他的官銜,雖不及李延庚,但起碼也是個固山額真了。


    她暗自在心裏打定主意,隻要這一路,能尋到機會跟他言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或許還有脫身之法。


    隻是……十年未見了,她也不敢確信他還認得她。這正紅旗編入了不少漢軍進來,每個牛錄統領的額真也都是漢人,她身邊之人應都是李延庚和劉興祚二人的親兵。


    李延齡騎在馬上,正在清點著旗下士卒人數。趁著李延庚還未趕來的間隙,她突然撲通跪倒在地,故意引起大的動靜來,好讓李延齡注意到她。


    果然,李延齡聞聲望過來,身邊的漢兵立刻拖著她站起來,用手死命地捂住她的嘴巴。


    她隻能將將從喉嚨底兒發出幾聲嘶啞的嚎叫聲。


    李延齡覺得奇怪,正要前去查探,李延庚一邊整理著盔甲,大步攔在他麵前,問:“二弟,可清點好了人數?”


    “嗯。隊伍後麵好像有些什麽動靜,我去看看。”


    “發兵在即,咱們還是不要拖延得好。”


    “李延齡——”


    又聽著這一聲嘶,李延齡再也管不住好奇心,推開李延庚的手,前去一探究竟。


    那幾人見李延齡來了,連忙撒了手。


    海蘭珠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李延齡、是我……”


    誰知她話未開口,就聽李延齡帶著不悅的口氣道:“我不知你是何人,但我不用舊名多年了。我如今名作李率泰,乃是先汗親賜的名字。你無官無銜,膽敢直唿我舊名?”


    這時,發兵的號角聲響徹夜空,李延庚微笑著走來,說道:“二弟,區區小卒,有什麽好糾纏的?父親讓我此行一路照看你,這發兵號令,刻不容緩,誤了大汗的軍機,你我可擔待不起。”


    李延齡沒有多想,掃了她一眼後,便趕去了隊伍前頭。


    海蘭珠大口著喘息著,再一次陷入了絕望。


    一旦……離開了盛京,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她所能控製的了。


    這一路,她是心力交瘁、疲憊不堪,神經像是一根皮繩,已經繃到了最緊的臨界點。


    更糟糕的是,這樣遠途行軍,對於懷著身孕的她來說,簡直是身心雙重折磨。


    李延庚也知道她想要伺機逃跑的心思,便派人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就連睡覺也用麻繩將她的手腳捆起來,和守衛拴在一起。


    晨曦微露,海蘭珠隻眼未合,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天亮。


    靜悄悄的營地裏,唯獨劉興祚起得早,自己手捧酒袋,卻端來了一壺囊羊奶茶給她,在她身旁坐下。


    “以你的智慧,這一路上,可以找到很多逃跑的機會。隻是我奉勸你一句,現在逃迴去,恐怕盛京城中等著你的,就會是大汗兵敗寧遠,以身殉國的消息了。”


    她喑啞著聲問:“你說什麽?”


    “等到了寧遠,見過了袁撫台,你就會知道,寧遠城所有的炮門,對準的都是大汗的營帳……紅夷大炮的威力,你是知道的,炮火麵前,我們都同是血肉之軀,弱不堪擊。”


    劉興祚仰頭飲一口烈酒,“從調兵增援到現在,已經兩日了,袁撫台知道大汗慣用諜戰之術,特地派人送了一封假的援錦略書去給那趙率教和紀用,現在,隻怕這封信已經被大汗截獲了。隻要他中了計,調轉兵馬,圍攻寧遠……結局可想而知。”


    他們的目標……不是寧遠,而是取了皇太極的性命!


    萬一皇太極沒有上當,他們就會押送她去寧遠,逼他放棄錦州,而傾全軍之力圍攻寧遠……


    海蘭珠打了個冷顫,“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乘人不備,是為不舉。大汗他一向善待漢民,亦待我不薄,當年複州一事牽連到家族,也是他力壓了下來。我入建州二十餘載,也隻見過大汗一人能有這樣的仁德,他的確不是凡人……如果今天,袁公要殺的人是別人,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劉興祚目光空洞,自嘲地笑了笑,“李延庚他還年輕氣盛,可我老了,打不動了,這個民族英雄……便讓他去做吧。這麽多年,我隻想迴到明地,重新生活罷了……用劉興祚的名字活著,而不是劉愛塔。”


    “劉興祚……”


    劉興祚悠悠的起身,不打算再透露更多的消息給她,“範姑娘,我隻能幫你到這了。接下來該怎麽做,唯有你自己權衡了。”


    ****


    接下來的五天,徹夜行軍,由固山額真博爾晉、圖爾格率領的援軍才於十九日越過大淩河,直抵錦州地界。


    這已經是皇太極包圍錦州的第八日了,然而錦州城仍舊不為所動,堅固難破。眼下正是酷暑,人馬疲憊,又遇上前線軍糧短缺的諸多因素,戰況對金軍來說非常不樂觀。


    明朝方麵,十六日山海關總兵滿桂率領兩萬援軍前來支援,已抵寧遠,卻並未出城支援錦州。


    皇太極之所以要先圍錦州,便是知道寧遠城易守難攻,袁崇煥又是個狠角色。遂先圍困錦州,設下一個困局,逼袁崇煥率兵從寧遠前來支援,以誘明出城野戰。


    而袁崇煥也知道,這明軍一旦出了城,便是正墮其計,沒了炮彈相佐,與金軍野戰,哪裏能有半分勝算。


    袁崇煥在寧遠等著皇太極過去,而皇太極就在錦州等著他過來。


    他們二人是棋逢對手,一時瑜亮,雙方都打起了相同的算盤。誰先沉不住氣,誰便輸了!


    援軍剛剛越過大淩河準備紮營,卻遭到了袁崇煥的一路騎兵偷襲。然而這路奇兵,時進時退,毫無章法,最後隻擄掠走了幾個士卒,便打道迴府了。


    而這被擄的士卒中,正有海蘭珠。


    與其說她是被擄走的,倒不如說是被李延庚拱手送給明軍來得恰當。


    此番突襲,領隊將領乃是祖大壽,所領部下也不過百餘人,然而金兵卻不敢深追。一是唯恐有詐,二來是因還未與皇太極會麵,不敢妄作決斷。


    於是乎,海蘭珠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就被帶到了寧遠,帶到了這位威名赫赫的“袁撫台”麵前。


    在現代,但凡知曉些明史的人,都不會對“袁崇煥”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他在明史中的知名度、傳奇程度,恐怕僅次於張居正和戚繼光這二位良相忠將之下吧。


    遼東巡撫,是換了一任又一任,那一身皇帝禦賜的麒麟服,看得她怵目驚心。


    這身麒麟服,多少人穿過,又有多少人為之喪命?


    光她知曉的,從楊鎬,到袁應泰,再到熊廷弼……死於國法,死於沙場,死於構陷,死於黨爭。這袁崇煥,又能將這身麒麟服穿到幾時呢?


    眼前這位令金人聞風喪膽的袁撫台,是衣冠楚楚,瘦臉窄鼻,一撇八字胡正是合稱他那雙敏銳洞徹的眼睛。渾身上下,分明都透露著書生的氣質,令她實在難以將眼前這人,與那親率軍民、誓死守城的事跡聯係在一塊兒。


    她看著眼前的情形,很好,又是三堂會審,簡直和五年前一模一樣。


    她的雙手被綁在後頭,手腕也被勒得破了皮,一路上來也沒人將她當女人看待。


    反倒是到了袁崇煥麵前,他心生憐惜,才下令道:“不過是個女人,何至於五花大綁?祖總兵,給她鬆綁吧。”


    祖大壽倒是十分聽從袁崇煥吩咐,沒有多言,便將她身上繩子都給解開了。


    袁崇煥端起青瓷茶盞,抿一口茶,和藹地對她說道:“我本意,是想‘請’你來一趟寧遠的。隻是這命令一道道傳下去,成了這幅模樣,袁某也始料不及,一路上讓姑娘受苦了。”


    海蘭珠心裏納了悶了,這麽客氣,是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反正她現在是插翅難逃了,還不要殺要剮一並就上了?


    袁崇煥目不轉睛,細細盯著她打量了許久,才半開玩笑對眾人打諢道:“這夷人真是豔福不淺,能掠得這樣容貌卓群的女子,連我都有幾分羨慕了。”


    祖大壽克板著臉,嚴肅道:“袁公,此女絕非善類,還是小心審問為好——”


    海蘭珠見袁崇倒不似祖大壽那般兇神惡煞,倒是個隨和的人。便靈機一動,想到了周旋的法子,盈盈道:“聽聞袁撫台老家在南方,我也是南方人,祖籍在南京,敢問袁撫台您呢?”


    “家在廣東,東莞人。”他對這個話題饒有興致,“南京是個好地方,江南水鄉,當年□□皇帝便是在應天府建立的大明,與這順天府交相輝映,好不繁華。”


    “可不是嗎?白樂天也詠,‘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海蘭珠在腦子裏東拚西湊了幾句耳熟能詳的粵語。既然要套近乎,當然要拿出老鄉的架勢來了。


    “其實我也會幾句兩粵方言,有句俗語,叫做‘太監騎馬──無得頂’,也不知我說得準不準?”


    袁崇煥聽罷,嘴裏含的一口茶險些噴出來,捧腹大笑。她亦是故作嬌態,掩嘴笑了起來。


    此時廳堂中,正好有位閹黨派來監軍的內鎮太監,不知所雲地搖著蒲扇。


    在場之人除了他倆之外,貌似也沒人聽懂了她說的是什麽,唯有袁崇煥,是耐人尋味道:“真是有趣——祖總兵,你先前怎麽沒有告訴,她是如此奇妙之人?”


    祖大壽暈頭轉向,急得跺腳,在袁崇煥耳邊低語了幾句,也不知說了什麽,但多半不是什麽好話。


    海蘭珠見狀,有些無趣道:“你們有話,問我不就好了?你們人多勢眾,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得女子,難不成還會自討沒趣,與你們作對嗎?”


    袁崇煥倒是沒在提防她,或許是自信自己的智慧,絕不可能被區區一個女人給糊弄,繼而發問道:“當年在廣寧,真是你攪的局?”


    “你們總追著我問些從前的事情,可是你們說的那些,我都不記得了呀!”


    她一臉無辜,“我大病一場,醒來以後,大夫說我患了失心瘋,從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然後就被莫名其妙地掠去了金國……”


    “你說你是被擄掠去的金國?哼,李延庚可不是這樣說的。”


    她雙手一攤,“既然將軍心裏已有定奪,就算我迴答一百遍,你們也不會信的。”


    “花言巧語,你以為我同樣的招數,還能騙得我第二次嗎?”


    這祖大壽,還真不是個善茬兒!還真不好騙。


    海蘭珠心中暗暗打鼓,這在科爾沁、在金國裝瘋賣傻還好,到了明人這裏,一下演砸了,可就是要掉腦袋的!


    於是,她聽得這麽一嚇唬幹脆,咬著唇,梨花帶雨就啼哭了起來,“我一個弱女子,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還能怎麽辦……”


    見她大哭,在場的一群大男人們開始各種扭怩,抱胳膊的抱胳膊,看別處的看別處。


    袁崇煥遞過來一方帕巾,隆聲道:“正是兩國交戰,忌諱哭喪。有話好好說,別哭了。”


    “我真的是被掠去金國的……我發誓!”


    祖大壽冷哼一聲:“你若隻是個俘虜,皇太極會把你放在汗宮裏頭,金屋藏嬌?”


    “他是金國的汗王,他要做什麽是他的事情,誰管得了?”


    “其實要驗證這一點,也很容易……”


    袁崇煥似是已有了主意,突然發聲道:“隻要你替我們去試探一下皇太極,不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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