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金開戰一來,金兵席卷遼東,已將一半土地收入囊中,而明軍節節退敗,死傷無數,至今未嚐有勝績。遼沈兵敗,袁應泰以身殉國,朝廷隻好再度起用熊廷弼為兵部尚書兼左副都禦史,駐山海關經略遼東軍務,又用王化貞為右僉都禦史,巡撫廣寧。


    明朝上下,人盡皆知這王化貞乃東林黨派,熊廷弼官複原職後,東林黨即刻推舉了王化貞任巡撫這一經一撫,兩個派係,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甚是濃厚,整個廣寧城都傳著“經撫不和”的傳聞。一是二人就廣寧的兵力部署爭執不下,王化貞提議要在廣寧城外分營設立崗哨,熊廷弼卻堅持要集中駐守廣寧,城外設遊擊來防備。最後熹宗聽取了熊廷弼的意見,令得王化貞大不愉快,順勢將所有軍務都推給了熊廷弼一人處理。於是熊廷弼又耿直的將此事稟告朝廷,警告王化貞不得借口有人節製,坐失戰機。而後援遼的士兵抵達後,二人又因定奪大軍名號一事各執一詞。


    然真正點燃這“經撫不和”的,還要屬一位名叫毛文龍的都司。此人八月時,因熊廷弼上書籠絡朝鮮之策,派監軍副使梁之垣去朝鮮欽差使臣。與此同時王化貞也派了毛文龍去率兵援助朝鮮。結果這個毛文龍居然一路趁守兵空虛,從金兵手上奪迴了鎮江,並殺了金兵守備。他將此事報告給了王化貞,王化貞自然要吹噓一番,當即奏上了鎮江大捷的捷報迴京。這是明金開戰一來,第一次有捷報傳來,滿朝大喜,加上朝中的東林黨又力挺王化貞,更是幾番修飾,讓這個毛文龍一下從都司升到了總兵官,又加升到左都督,掛起將軍印,還賜尚方寶劍,坐鎮皮島。這皮島又名東江,臨近海域,寸草不生,與金兵地界遙海相望不過八十裏,已成為了明朝對金的重要防線。


    毛文龍的橫空出世,又讓王化貞和熊廷弼兩個起了隔閡。


    九月,言官又揪著李如柏當日薩爾滸失利不放。薩爾滸一役,杜鬆、劉鋌、馬林等當日將領,如數陣亡,楊鎬也下獄論罪,唯獨李如柏還逍遙在外。所謂樹倒猢猻散,楊鎬沒落,李家也再沒有當日的輝煌。朝臣們自然會借題發揮,咬著李如柏不放。薩爾滸的這口鍋,必須有人來背才是不過多久,李如楨也被言官彈劾下獄,罪至論死。


    這天,李如柏一反常態地邀我去他屋中小坐,我不知所謂何事,但我知道他近來因為朝廷裏各種對他的汙蔑而情緒低落,足不出戶。


    客觀來說,薩爾滸一戰敗了,不能單單隻怪杜鬆,也不能怪楊鎬,更不能怪李如柏。怪隻怪如今明軍實在缺乏作戰經驗,且治軍不嚴,一有敗跡,便潰不成軍,難敵金兵之崛起。隻是這天下悠悠眾口,輿論之導向,言官惑亂朝局,唯可憐這些一生戎馬都獻給了大明的將士。


    前有李如楨下獄,後又搬來廣寧,這一年間四處遷徙,無處是家。李如柏氣色非常不好,麵泛青紫,多半是鬱結憂心所致。


    他見我來了,也沒有下床,而是讓我在他床邊坐下。脫下了一身鎧甲,他才真真像個老人,跟我遙歎起往事來。


    “那奴酋當日在撫順將軍府為虜時,我和大哥就知道,他日後定會是個狠角色。父親養育他,想要馴化他……可胡人就是胡人,他骨子裏的血性,是改不掉的。”


    李如柏這兩年蒼老了很多,不光是外貌,更是精氣神上,早已不比當年。當年他還能帶軍出征薩爾滸,而今日,隻怕下床繞院子走一圈,他的身體也難以支撐。


    “古有雲,人之初,性本善。這就是為何,我明知你是那胡酋的孽種,也抱著一絲僥幸,想要救活你。但你看那袁應泰在沈陽所為?他是瞧那些蒙古人可憐,才給他們食物,收編至麾下,隻是胡人骨子裏就是胡人,養了一窩狼崽子,最後呢……”


    袁應泰的確是輕信了蒙古降兵,才失了遼沈,最後不得不以死殉國的。


    我不作一言,靜靜地聽著李如柏的長歎。


    “那日在沈陽城救下你之後,我不止一次地後悔過。到今天我終於知道,或許你的血液裏,到底還是向著胡人的。”


    對李如柏的斷言,我隻能沉默以對,他都說的話,也正是這些日子來我心中所糾結的。


    在看過了遼東的巨變後,連我也在問自己,我到底是漢人還是胡人?一麵我不希望明軍再這樣挫敗下去,不願看著數萬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更有甚是被屠殺;而一麵我又知道清兵入關是曆史的必然。那一日日的戰報軍情傳入我的耳中,太過沉重和深刻,讓我心中異常痛苦。我恨□□哈赤,恨他雖然是我的生父,他雖有著舉世無雙的軍事才華,卻是個殘暴不仁的人。我也恨大明,恨這腐朽的官場,讓那麽多遼東百姓白白送命。在這大明和大金間,我的靈魂都在被撕扯著。


    “現在世人猜忌我們李氏一家,與那奴酋有交情,才會接二連三地失去遼東屏障。放金兵入遼西,偷生怕死,與奴酋勾結。我如今身無一官半職,在朝堂上是百口莫辯。要想證明清白,唯有以死明誌……”


    說道“以死明誌”四個字時,李如柏居然麵露笑容,仿佛終於得以解脫一般。


    “大人,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萬萬不要尋短見啊!”


    我好不容易忠告他在薩爾滸一戰留有後路,保住一命,沒想到竟還是扭轉不了他的命數……李如柏所作所為,遠罪不至死,隻是人言可畏,世人的非議,又哪裏是這個堂堂李成梁二子能夠背負的?


    原來人言非議,真的可以成為一把殺人的利劍。


    “早知會有今日,我倒不如在薩爾滸戰死呢?至少也能和大哥一般落得個好名聲。”


    李如柏沉重地閉上眼睛,一字一句,說得極慢,也極痛心疾首。


    “朝廷遲早有天要清算我的,我……是死罪能免,活罪難逃了。與其他日無端入獄論死,倒不如自我了斷,來得痛快,這樣或許還能保住四弟一命……我李如柏可以戰死沙場,甚至死在那奴酋手上也是無憾,但我不能死在自己人手裏……”


    “大人,不要再說了……”


    聽到此處,我心中有如沉痛一擊,恍然覺悟,他今日招唿我來,竟是……在交代遺言。


    “這後麵的路,恐怕李家再幫不了你什麽了,也怨不得我李家……”


    李如柏仰天長歎一聲,“我此生,別無他願。唯願這後世遼人,能勿忘我李家,勿忘父親威望!”


    當晚。明天啟元年,九月十三日。


    李如柏執李成梁所留鎮遼佩劍在屋中自刎,留下血書,以死明誌。


    消息傳到明廷後,熹宗念在李成梁的功勳,赦免了李如楨的死罪。


    李府上辦了七天的喪事,時廣寧有不少人前來祭拜。喪事由李成梁的七子李如梧主持,我跟著府上的女眷一同披麻戴孝,跪守靈堂。


    第七日,李府浩浩蕩蕩地來了一撥人,李如梧忙不迭去迎接,我才知道,這撥人就是時任遼東巡撫的王化貞,和那位名噪一時的皮島左都督毛文龍。


    他們雖是前來祭拜的,但深諳時局的我,心中卻無比明晰這前因後果。李如楨還有李成梁當年坐鎮遼東,都是被熊廷弼拉下馬的,可以說李家與熊廷弼此人積怨已久。既然王化貞和熊廷弼經撫不和,自然是要趁機拉攏這些李家餘部的。


    我本以為此事跟我沒有多少牽連,便默不吭聲,安守本分地守著靈堂。期間他們前來祭拜,我也一直低著頭,沒有刻意地去注意這撥人的言行。


    誰知便是這個下午,前腳剛送走了貴客,後腳李如梧就將我的包袱全數收拾妥當了。我全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然而李如梧隻說:“三哥去了,家中還有一大堆家眷要養活。你……還是走吧。”


    我茫然無措地接過了包袱。走?我要走去哪裏?


    是啊,李如柏是我最後的庇護,如今他走了,我這個無名無分之人,當然要被掃地出門。


    這個名震遼東幾十年的李家,終是難逃沒落。


    廣寧城那麽大,再不濟,最多就是露宿街頭而已,我能挺過來的……我在心裏對自己說著,然後跟府上的女眷們道過別後,離開了李府。


    我憂心忡忡地走出李府,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竟在府外看到了一群意料之外的人。


    王化貞和毛文龍那群人居然還沒走,不僅沒走,看他們的模樣,卻像是……正在等著我一般


    我腳下的步子發虛,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麽,隻見那毛文龍先一步跨到我麵前,用他那雄渾的聲音說道:“姑娘,這邊有請。”


    我和他們這群人,一點兒交集都沒有……唯一要說有點什麽,就隻是聽聞了些他和熊廷弼不和的閑言碎語罷了。哪裏知道這李如梧竟然是因和他們串通一氣,才要趕我走的。


    他們這群人,無一不是當下遼東權利最大的人,個個都是禦賜的尚方寶劍,我區區小卒,簡直是任由他們宰割的。雖然不知他們到底意欲為何,我都無比心虛。如今我無依無靠,假設要是這個毛文龍想強娶我,我也無力反抗。想到這裏,一時間我心中充滿了絕望。


    然而他們人數眾多,我根本無法反抗,隻有認命地上了馬。


    大隊人馬招搖過市,最後迴到了廣寧的承天府。


    我被“請”到了承天府上一間隱蔽的會客廳裏,然而毛文龍、王化貞還有一位大將依次進了屋。


    我望著眼前這三個陌生人,除了王化貞外,那兩人又皆是五大三粗的武將,我握緊手心,坐立難安。一時間腦海裏想了無數個可能,和無數個解圍之法。


    隻見他三人坐定後,倒是王化貞先開口道:“姑娘不必緊張,今日找你來,不過是要你為我們、也是為這大明做一件事情。”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王化貞所說言會是何事,於是緊張地問:“王大人……要我做什麽?”


    王化貞與毛文龍相視一眼,拿出了一封書信來。


    “我要你——去招降李永芳。”


    我身軀一震,幾度懷疑我是不是聽錯了。


    “招降……李永芳?”


    我腦子裏炸開了無數個疑問。他們是怎麽會找到我頭上來的,怎麽會到李府上去找我……還有招降李永芳……我要怎麽招降?把我送去建州嗎?


    而大腦做出的第一反應是,無論答案是什麽,這趟渾水我都絕不能趟。於是我試圖辯駁道:“我根本都不認識什麽李永芳……”


    “哦?是嗎?”毛文龍濃眉一揚,“我的部下裏頭,有從撫順逃出來的,他們可說,當日親眼看見李永芳抓著一個女子上了城樓——”


    “這遼地千千萬女子,都督何以確信是我……”


    我想要繼續蒙混下去,誰知王化貞已經將書信攤在我麵前,“我們是如何確信的,你一讀這封信不就知道了?”


    我雙耳燒得滾燙,他們三人皆目光如炬地緊盯著我。霎時間,我有種自己是被審查的犯人一般,隻要一撒謊,就會被他們當場識破,就差沒有給我戴上手銬腳銬了。


    我唯有顫巍地拿起信來,第一眼便看見了落款“李延庚”三個字,頓時心中大慟,不讀那信中的內容,也猜到了幾分這前因後果。


    李延庚,這就是你所說的,守護大明的方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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