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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前,黃家村住進來兩個陌生的怪人。女的看起來約摸二十來歲,一副城裏人的好相貌,男的一臉病態,看著五六十歲的樣子。兩人眉眼間既不像夫妻又不像父女,突兀的攪和在一起,實在令村裏頭的大嬸子小媳婦嚼壞了各種舌根。可奈何人家似乎上頭有人,一來就搬進了校舍,當起了他們村最年輕的老師,也是唯一的老師。原來的那位馬老師聽說縣裏有名額,就馬不停蹄的走了,一走就是一年多,村裏隻好找個識字的頂上。現在來了這個郝老師,盡管來路不明,教書卻是實打實的好,連村裏最調皮的二狗子也乖乖上課了,一節不帶落下,還說什麽長大了要上大學呢。所以這舌根嚼歸嚼,一眾鄉裏對郝老師的態度還是恭恭敬敬的,誰家摸了魚,摘了瓜,殺了雞也會偶爾給她捎上一份,不至於讓這命苦的女人那麽難過。


    說起命苦,黃家村的人總會唏噓不已,末了來一句,“那也是她自找的,作孽呀!”為何?這郝歡樂說論相貌有相貌,論學識有學識,除了個子單薄了些,生娃時可能會受些罪,也算頂頂好的姑娘家。村裏頭單身的大小夥子之前可是稀罕得緊。隻是,唉。一個姑娘家家的,和個癱瘓的老爺們不清不楚的扯在一起就足夠人說閑話了,一年前,還認養了村西頭九歲的月娥。這月娥也是可憐,一年前在東莞打工的父親在工地遇了意外沒了,媽媽帶著弟弟拿了賠償金跑了,就剩她一個女娃子靠村裏的遠房表親接濟,縱是她再乖巧懂事,日子長了打打罵罵也是家常便飯。這屋裏頭的事旁人又不好多管,隻能看著這好端端的一個女娃娃總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


    說也奇怪,這還沒多久,那脾氣隨和的郝老師居然發怒了,據說還找上門去大鬧了一場,最終在村支書的協調下,才將人帶迴了校舍。從此,分文全無的黃月娥就成了郝老師的孩子。孩子是沒問題了,但是郝老師就更苦了啊。本來就沒多少薪水,拖著一個癱的,又領了一個小的,這日子該是有多緊。旁人問起,她也總說之前有點積蓄,花銷還是夠的。所以問題就來了,這樣的一個大閨女,拖著一老一小兩個拖油瓶,還有誰家敢娶進門哦。果然自打黃月娥進了門,那些有事沒事總喜歡找理由往郝老師身旁湊的單身漢子,全麻溜的全跑沒影了。


    唉,就算是送終養老,挑個男娃子也比女娃子頂事多了。村裏頭從此看郝老師的目光有些不一樣了,漸漸的風言風語又編起來了。


    隻是謠言的對象似乎渾不在意,該上的課,該補的習,該批的卷子,一次沒落下。至於放了學,也依然是老樣子,伺候屋裏頭那似乎永遠好不了的老男人,沒聽說她起過火氣,也沒見她像別的女人一般哭哭啼啼。認養了月娥後,反而整個人還要溫情了一些,每個圩日到鎮上買藥買煙也多了個伴。倒是聽說那男人在看到月娥後,當場失控,哭得喊爹喊娘,脾氣卻是比原來好了很多。一屋子人都透著古裏古怪。


    有一天,郝歡樂下課後跟往日一樣,到村口切了三兩豬肉後就交給十歲的月娥打理。自己摸了包煙,守在黃大壯的床邊。黃大壯今晚的精神頭似乎特別好,居然還笑臉相迎,接過煙還懂得道謝。倒讓郝歡樂頗為意外。“黃伯,你這樣我也不會多給你一顆煙的。”“嘁,幾塊錢的煙你還跟我計較。我跟你說,還是買幾包好煙吧,這破煙抽得我都煩了。”老人不滿的迴嘴,語氣卻莫名的輕鬆。“不信,你也來一口?”郝歡樂皺眉推開,“不必。”


    “嘖嘖,這麽久了還嫌棄煙味?那你剩我自個吸就好了,別總守在旁邊跟看犯人一樣。”黃大壯深深吸了一口煙,吐成一個巨大的眼圈,衝郝歡樂擺了擺手,那神色就像在趕一隻蒼蠅。郝歡樂卻紋絲不動。“我都跟你說了我不會燒了房子,也不會拿煙頭燙自己的。”黃大壯懊惱的抓著頭發吼。“抑鬱症人需要陪伴。”郝歡樂平靜的說,對老人突然的爆發見慣不怪。“陪我?你說你是在陪我?千裏迢迢把我弄迴這裏來,清湯寡水的過日子叫陪我?”黃大壯勃然大怒,枯瘦是手一把勒住郝歡樂的領口。“不然,你恐怕就是別的地方流浪了。迴家不好麽?”郝歡樂的目光波瀾無驚,語氣流露了淡淡的憐憫。


    “可我想見她,我想見她啊!你知不知道,我見到月娥後,我突然想到了她,我見都沒見過的女兒,她小時候,是不是也這麽苦,這麽受罪?”老人終於鬆開了手,老淚縱流。“對,她小時候一直過得很辛苦。可是她比誰都要認真,都要努力,也比任何人都要優秀。她曾經為了她的姥姥努力,為了她的母親努力,為了……她的小姐姐努力,甚至為了她的爸爸努力,可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忍心,讓她知道你存在的真相麽?”郝歡樂一手撐著臉,努力平複心頭洶湧的情緒,卻字字句句直戳人心。


    黃大壯努力縮迴身子,哭泣聲更大了。“至少,讓我看看她吧。求你,求求你。”郝歡樂一邊搖頭,一邊後退,最終卻敗給了那雙渾濁的老眼。她小心翼翼的拿出手機,把珍藏的相片一一為老人點開。老人笑了,又哭得更兇了,“好看,她長得真好看,比大明星還好看。”“是的,好看得不得了。”郝歡樂也笑出了眼淚,不自覺的往手機屏幕前又湊近了些。“讓開,你激動個什麽勁?這可是我的閨女!”老人家一把將手機死死護在身前,大聲的笑罵。“我隻是看看她哪裏像你。”郝歡樂竟莫名的羞澀起來。“好,好,那一起看。”老人大方的將手機放到兩人中間,笑笑哭哭,哭哭笑笑。直到月娥端了飯菜進來,那兩個圍著手機絮叨不止的人才算迴複了平日的樣子,隻是莫名的親近了不少。


    從那以後,郝歡樂和黃大壯相處融洽了很多。盡管抑鬱症還是會讓黃大壯經常的狂躁暴怒,但在平靜的時候,至少他們有了共同的話題——他們心裏頭最重要的女子。“我們迴來這裏多久了?”黃大壯捏著節煙屁股,啞著嗓子問。“兩年零十八天。”郝歡樂表情淡淡,心裏卻漫過綿綿密密的疼,已經那麽久了,離開她。“唉。你記得比我還清楚,是過得比我還難捱吧。”黃大壯輕輕的笑了,“至少我漂泊了大半身,現在也算是迴到家了,也最終會葬在這裏的。可是你呢,你打算怎麽做?迴頭找她?”“我……我也不知道。”郝歡樂兩眼放空,聲音也飄忽得像要被風吹走。“我原本是這麽想的。可你百年後,我又有什麽勇氣迴頭找她?有時候午夜夢迴,醒來後我巴不得你死,好迴去找她。可我應該做的,我必須做的,就是代替她好好的照顧你啊。無論兩年,三年,還是十年,二十年,我都該替她守著你,這才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造孽啊。傻娃子。”黃大壯的聲音低沉的響起。


    第二天清晨,郝歡樂像往日一般,煮了碎肉雞蛋羹給黃大壯送去,卻再也沒能讓他咽下一口。老人去了。在一個稀鬆平常的夜裏,臉上甚至帶了淺淺的笑意。那是郝歡樂離開聞人語之後的第二百一十九天,命運再次跟她開了殘酷的玩笑,沒有想象中的解脫,更深的無助感包圍了她。她將老人葬在了山裏,黃大壯三個字孤零零的立在碑上,沒有父母,沒有旁的親族,隻在右下角刻了小小的女:郝歡樂,孫女:黃月娥。算是記下了曾經的一家三口。沒有血緣,談不上親情,卻真真實實在一起度過了一年零八天。一包金裝紅塔山被次第點燃,郝歡樂打了五斤燒酒,守在墳頭絮絮叨叨的聊了一夜。膝蓋跪疼了,她就隨意的坐在幹冷的泥地裏,敬上一杯,喝上一口,誰都勸不住。


    隻有月娥上來攙扶的時候,被她一把抱住了,“阿語,阿語,我對不起你。我逼死了他,我逼死了你爹。一定是我逼死了他。我沒有想害他的,我隻是想把他藏起來啊。可他竟然死了?我還想著過兩天,天氣暖了,推他去溪邊釣魚的。他上次釣了好大一條草魚呢。我一半清蒸,一半紅燒,魚頭還拿來打湯,他吃得可香了。阿語,你就原諒我吧……”


    小姑娘當時嚇壞了,可對上她那滿眼的脆弱,還是沒將她推開,反而緊緊的擁抱住。從今往後,她們可就相依為伴了。


    然而郝歡樂可不算個可靠的,從後山迴來不久,就一頭病倒了。隻是簡單的發燒,好了後卻患上了抑鬱。吃不下,睡不著,整個人幹幹瘦瘦,臉色憔悴發黃,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也幸好她認了個養女,不然恐怕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別談教書了。索性村裏申請有扶貧工程,鎮上派來了幾個年輕支教,郝歡樂的工作量大大減輕,才沒有被自己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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