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自黛玉出生起就沒離過她,桑鸝、霜信也是打小服侍過、從揚州跟過來的,同黛玉的情誼深厚非常。今日這一出雖看著同姑娘沒什麽關係,但仔細一想,同姑娘的幹係大過天了,三人見她悶悶不樂,便圍著錦荷打聽林馥環的事。


    “從前在蘇州,我們老爺、族長老爺那兒都說大姑奶嫁得好,如今是怎麽了?”霜信年紀大些,由她先開了這口。


    錦荷在外屋打絡子,聞言往裏探了探頭,見黛玉在看書,才輕聲道:“誰說不是呢,當年是忠勇侯夫人親自做的媒,姑爺是南安府的世子,還是家裏大爺的同窗,模樣、性情都沒的說,還是走武舉入仕的,當時還有人說是林家高攀了,其實那會兒是南安府上的夫人在皇貴妃那兒相中了大姑奶奶,我們太太呢,看南安府夫人溫和穩重,料是個和善婆婆,忠勇侯夫人跟我們太太是相熟的,同南安府的夫人是嫡親的姐妹,兩家年輕人也樂意,才定下的親事。誰知道大姑奶奶現在的親婆婆的確是個溫柔的,她頂上卻還有太婆婆,更要命的,南安太妃和他們大老爺當年的元配都是出身東平郡王府,那邊一個個地,倒活似他們才是大姑奶奶的婆家似的了。皇貴妃娘娘在的時候也沒聽說有什麽,姑奶奶和姑爺過得也和樂得很,隻是這兩年......”錦荷無奈地攤了攤手,“姑奶奶嫁過去幾年了,也沒兒女的福分,這迴姑爺病著,其實還是因為給南安太妃跪經來的。”她撇了撇嘴,要她說,恐怕是老太妃怕人說她不慈,才由著東平王府的人糟蹋林馥環的名聲,要把這錯處推孫媳婦身上去。


    雪雁她們也收了聲,隻就當時說親的境況看,林馥環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許給了南安王府的世子,也不能不算高攀了,可如今的閑氣又來得格外莫名和委屈——隻她未有兒女,這份閑氣也不大好發作,即便是太太、二爺想去給她說理,哪怕完全站得住腳跟,又似乎不大有底氣。


    何況那裏到底是王府,即便是親家,也不是能平起平坐的......雪雁記得以前在榮國府的時候也聽賈母說過,她剛過門的時候也是從重孫媳婦做起,一步一步熬過來的,豪門大戶的規矩,本就是長者為尊、說一不二的。不免有些忐忑,要是太太真打算去給大姑奶奶出頭,會不會碰個南牆。


    她們忐忑了幾日,見沒什麽動靜,才將將安下心來,宋氏身邊的張嬤嬤來說:“姑娘還沒起罷?太太說今日不上學,讓姑娘多睡一會兒。她和二爺去一趟南安郡王府,讓你們幫著姑娘收拾收拾行囊,說好了要去莊子上玩的,等太太迴來了,修整修整,就好去了。”


    黛玉卻是早就起身了,聽到外麵的動靜,不顧自己梳到一半的頭,急匆匆地出來問:“嬸娘和二哥去探望姐姐姐夫,為何不帶上我,顯得我多沒禮數。”


    張嬤嬤笑道:“正是打算去接大姑奶奶迴家來小住幾日呢,姑娘這就能見著姐姐了。不是不帶姑娘去,隻是前幾日姑娘也聽到了,這迴不一定能和和氣氣地接迴人呢,怕萬一有什麽不妥當的,驚嚇著姑娘。再一個是誰都知道榮國府的老太君和南安太妃是幾十年的交情,要是有什麽不愉快,姑娘在不管是說話還是不說話,那邊史太君都難做。”


    黛玉心裏一緊,悄聲問:“可要是真的爭辯起來,那裏是王府呢。”


    “二爺說今日他們府上的輔國公也休沐呢,不妨事。”張嬤嬤勸她安心。


    當年東平、西寧、南安、北靜四家一起封的王,獨北靜王家功大,如今仍襲王爵,東平郡王府上如今襲爵的是靖明侯穆典信,西寧、南安府上的兩位都是輔國公,林徹所說的便是雲渡之父、輔國公雲嵩了,他曾任河東節度使,後來被免了職,如今雖又起官,不過當著閑職,勢頭被壓下去不少,倒不複從前的風光了。


    林徹四歲便有神童之名,先皇六十聖壽之時,召見各家名聲在外的子弟,惟他對答如流,先皇龍心大悅,破例允他參考了那年的恩科,林徹因此得以七歲稚齡入仕,先做了兩年東閣中書,後來升大理寺少丞,之後又外放了幾年,頗有政績,升了蘭台寺舍人,前年才迴京,在通正司做了不到一年,入文華閣升任侍讀學士——尚未及冠便一隻腳踏進內閣了,別人給他幾分麵子也是應當的。


    隻黛玉等不知朝堂上的這些彎彎繞繞的,隻當按品級算,林家同郡王府比,無疑是以卵擊石。要真事事出動永寧王,別說禦史那兒要留下把柄,林家自己的麵兒也不要了。主仆幾個忐忑不安了許久,恐宋氏吃虧——王嬤嬤還要暗暗擔憂若真惹惱了王府,林家女兒聲譽不好聽影響到自己姑娘的婚嫁,守了半日,久候不歸,急得別說收拾行禮了,連午膳都沒好好吃幾口。卻聽見門房那兒打發了人來報,說是永寧王來了。


    劉遇來自己母舅家,自然比去榮國府的“輕車間行”排場還要自在不少,他聽說林徹今兒個休沐,便把林海任間的一些閑筆文書叫人收整歸置了,下了學便帶了來,打算叫表兄轉交給表妹。隻到了林家,見林家的管事林盛迎到了門外,卻不見旁人,才知宋氏同林徹去了南安王府,隻黛玉一人在家。他思忖了片刻,自南巡歸來,他便每日清晨去聽早朝,下午才上課,事情排得滿滿當當的,要再抽出半日的閑暇來也十分不易,因而道:“那就請表妹出來一敘罷。”上了轎子,忽又迴過頭來問:“舅母和二表兄去了馥姐婆家,卻不帶表妹一起?出了什麽事?”


    林盛並不敢隱瞞,加上或多或少也有想永寧王出手相幫的希冀,含含糊糊地把事情大體說了,劉遇“唔”了一聲,像是想了些什麽,但最後竟也沒過問的意思,隻吩咐了句:“去舅舅的書房好了,那張紫檀屏風有一牆之闊,也省得舅母擔心不合禮數。”


    黛玉聽說永寧王來了,也不知是要慶幸好,還是緊張好。林滹父子不在家時,宋氏也曾帶她來過藏書閣,翻閱其中典藏,不過也不逗留,如今隻覺不自在,按規矩行了禮,便被引到屏風後坐下,雪雁同桑鸝奉了茶,也嚇得直絞帕子。


    劉遇本想對她說聲,她的品級已經定下,與郡君同品,享縣主的車輦服製用度規儀,但想到那日表妹的大禮,又覺得這等事說出來,她也不會太在意的樣子,低頭呡了口茶,叫人把林海的筆書送了過去:“三舅父終在任上,在衙門的一應用具筆書都已經收斂妥當,這幾本是他平時讀寫之用,並不關公事,便特來歸還給妹妹。”


    黛玉強忍淚水,雙手接過,連聲音都帶了幾分顫抖:“王爺大恩,無以迴報。”便又要跪下,被內監攔住,卻聽見劉遇幽幽地歎了口氣:“待我兌諾之際,你再言謝吧。”若她方才還忍得住,現下便不得不落下淚來:“是非功過,從來後人來說,家父生前已知心願托對,臨走也無憾的。這些是國家大事,原不該卑開口,隻這些並非一朝一夕之事,王爺一諾千金,可若為此事勞累過度,家父九泉之下也心難安。”她心裏猶自不安,居於叔叔嬸娘家裏,又知父親是以家財相贈換得自己的安寧,且嬸娘待人也不似舅母那般,倒不如在外祖母家那樣有寄人籬下之感,可是平心而論,她這個堂侄女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永寧王這位尊貴無匹的親外甥的,她生怕劉遇因為牽涉她父親的事惹上什麽麻煩,叔叔嬸嬸要後悔。


    劉遇輕聲一笑,聲音似悵非悵,似飄非飄:“為何不勞心勞力?那些人魚肉的是我父皇的子民,挪用的是全天下人辛苦勞作納上的稅,天下運作皆靠國庫,雖有阻礙,哪能就此放手。”


    黛玉當下一愣,她本是深宅大院裏養出的閨閣小姐,雖知人情冷暖、世事坎坷,到底是方寸之間,可她聰慧至極,劉遇一句話,她就意識到,永寧王這般看重林海之事,並非純是因母舅家的這層親戚關係,而是因為自己父親的行事對了他的胃口和謀劃。


    這般說來,永寧王心裏,是把這社稷天下當成自己的東西了。雖皇子中他的確最為出眾,然而這等大膽,簡直可用“狂”字來說了,她一個閨閣女子,都知當年義忠老千歲壞事,有太上皇認為他結黨的緣故。


    隻是她又一想,父親病故時是那樣的光景,前有狼後有虎的,若無劉遇相助,隻怕難得善終,若是那樣,自己也成了浮萍飄絮,不知去往何處了。她是斷做不出受了恩便忘的事的,再者說了,不管叔叔想不想做個純臣,有林妃這一層在,他們一大家子就是永寧王親信。如今又因為父親的事,整個江南林氏,應當都被人看做了劉遇麾下了。不過這些,父親同族長應當都有考量過了,也輪不著她來說。


    “屋裏點的是麝香嗎?撤了吧,仔細晚上睡不著。”劉遇扭頭叫人,錦鳶忙上來滅了香,又問要換什麽,他道,“用不著,本來熏熏屋子的,結果一時一刻都點著,家具書墨的香氣反都聞不著了。”往椅子背上多靠了靠,“前一陣子舅父不是在到處問尋好琴嗎?忠順王叔跟我說他得了一張,名喚‘春雷’,音韻清越,我昨兒個同他撒嬌賣癡了一場,他說過幾日納音修補好了,給我送來,表妹若是覺得這張琴入得了你的眼,倒是我叫羨漁送來。”


    黛玉聽了一驚:“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獨稱雄?此琴名貴,我不能收。”她想著“無功不受祿”,況春雷並非小兒玩物,自己若得了這琴,承情的、還情的還得是叔叔嬸嬸,這禮實在不易。


    “這算什麽。”劉遇道,“雖我也樂意把這張琴的來曆說得更艱難些,叫表妹更承我的情,但說來說去,其實也不過是翻了兩下嘴皮子上的一點功夫,強說辛苦強攬功勞,也忒假了些。”


    黛玉知這等人上人,再“難得”也不過是底下人的勞累,隻他這麽明晃晃地說出來,才是真難得,心裏更加感激叔叔嬸嬸,她那幾本琴譜也不過偶爾翻翻,竟讓兩位長輩上了心。隻她雖非妄自菲薄之人,卻也不是狂妄之輩,畢竟才學了幾年琴,到了外祖母家便再不碰了,琴藝實配不上“春雷”之名,越發覺得惶恐:“常言道‘寶劍配英雄’,名琴也當如此,在我這等隻作閑時打發時間之用的人手上,實在是糟蹋了它。”


    “總有人說什麽心胸遼闊之人能寫寬達之作、浩然之篇,亦能成曠古之曲,隻是那些被說成是靡靡之音的輕曼之曲其實也沒什麽不好,表妹心思敏感,氣魄卻好,音律之事,誰說得準呢。那琴在忠順王叔那兒,也沒什麽正經用處,除來客時顯擺一二,便也是落灰。”劉遇輕笑道,“若日後表妹覺著有人比你更配的上這琴,贈與他便是了,便在此刻,我是覺著表妹比旁人更配的。”


    話說到這裏,黛玉心裏若說是沒半點歡喜,那就純粹是強詞了,隻是仍覺得忐忑,若說永寧王是因為父親的忠心不二而對自己心生憐憫,以琴相贈,那這番恍若推心置腹般的言辭又是從何而來?


    劉遇又坐了一會兒,屏風後表妹的身影投到地上,可惜同他隔得挺遠。


    他早就覺得這個表妹麵善,起初是覺得她神態頗有母親之韻,而後,卻忽然想了起來。


    林妃去時,他方八歲,一夜之間後宮裏那些慈愛美麗的女子們仿佛都揭開了麵紗,他立刻覺得整個皇宮都似布滿了尖刀,而他就得赤足走過去。執念之下,寄情於鬼神之說,聽信了道姑神婆之言,想試試“法術”,看能不能喚迴母親亡魂,隻是卻昏厥了過去,夢裏還真去了一個似仙宮般的地方,到處都是神仙妃子,卻並無他的母親。他覺著那裏熟悉得緊,卻又似缺了什麽。


    夢醒之前,他隻記得自己仿若在水中沉眠,有人從自己所棲之池取水,澆灌池邊的一株仙草。那絳珠仙草同他日日共飲一池之水,也似一同漸漸清醒了過來。


    他也許,果真曾經見過這個妹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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