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們迴了家,才知曉林徥早下了學,不過被同窗邀請去了沈廬,打發了小廝迴來報信,隻說晚膳恐也迴不來了。宋氏道:“巧的很,你的乳鴿湯也不用便宜他了。”黛玉笑道:“燉了一天了,恐怕也剩不了幾盅,我讓錦荷端去了。”


    “明日陳太醫過來請過脈,你要吃的藥就該換了吧?不然冬天夏天的吃同一種藥,身上燥得慌。你倒是記得替那家的姑娘收什麽冷香丸,自己要吃的燕窩這幾天怎麽沒叫人去拿。”宋氏嗔怪,“不是我不愛商賈出身的女孩兒,實在是她哥哥的名聲也忒大,連我一個婦道人家都聽說了,隻仗著有錢有勢的,竟還能逍遙快活。雖說他犯下的孽不關媽媽妹妹的事,隻是不說大義滅親,怎麽也得管教得他不敢再犯吧?我也不說她們心眼如何,隻她哥哥是人,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了?都是爹生娘養的,今日聽你外祖母的口氣,她薛太太心疼的也隻自家兒女擔了驚受了怕,半點不覺得那條人命值她兒女的前程!橫豎她也不是你親戚,就當我做嬸娘的小氣,往後避開那薛家些。”


    黛玉一聽,也不覺臉上一紅,明明那薛蟠幹出的事和她毫無幹係,她卻莫名其妙地跟著羞愧起來。仔細想想,她也該羞的——香菱那般可憐,薛姨媽同別人議論“就是為她惹上的官司,一團孩氣,也不知哪裏過人了”時,她卻隻在一邊聽著,沒去想法子幫她一把。這般想著,愈發難過,又思及自己父母亡故,那日又是在王夫人房裏,便是自己有膽子說上兩句,也不會有人當迴事,便更是要落下淚來。


    “瞧我,又招你哭了。”宋氏歎了口氣,正巧錦荷領著一個小丫頭端了湯來,她親自拉黛玉到桌邊坐下,“親戚的親戚,本就隔了一層,我今兒個在你麵前說了這一大堆,下午還不是客客氣氣地同那薛太太打了牌?隔了這麽多層,麵上的客套舍不下。我也覺著這樣子假的不得了,你大哥哥二哥哥聽說了指不定要笑話我說一套做一套了。”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一樣笑了起來,“要是婉娘在就好了,她做事一向讓人覺得痛快。”


    葛韻婉也是個奇女子,一般像她這樣父母皆亡沒半點靠山的,難免要縮起來做人,偏她運氣好,公婆和氣丈夫體貼,把她自閨中便養出的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脾氣又慣了幾分。


    這樣的脾性要是在榮國府裏,隻怕要天天穿小鞋,老太太雖寵著鳳姐,但那個也是麵上直爽心裏算得清清楚楚的,王夫人的喜好就更明顯了,寶釵、李紈都是一問搖頭三不知的人。原黛玉也覺得沒什麽,隻是到了叔叔家,不知為何,覺得素未謀麵的大嫂子的“不聰明不世故”分外可親可敬可愛。


    她在外祖母家住了幾年,外祖母對她不可謂不疼愛,就算不比寶玉,比三春姐妹來也是不差的,隻如今才離了幾個月,她心裏便悄悄覺著外祖母家有些地方不好,這讓她心底有些羞愧。


    湯燉了一整日,鮮濃醇美,宋氏和黛玉各吃了一盅,剩下的仍放在爐子上小火慢燉,留待林家父子迴來喝幾口暖胃。


    林徥本該晚些才迴的,隻這邊黛玉才陪著宋氏用了膳,把一盞玻璃彩畫叫端出來借著燈光看同日間時不一樣的風情,便聽錦鳶在院子口喊道:“二爺同三爺迴來了。”


    “怎麽不在外麵多玩會兒?”宋氏先關切小兒子,知他於仕途經濟一塊頗為用心,不比任性乖張、我行我素的二兒子,林徥對同窗之間的應酬交際一向上心,中途離席的事兒從未有過。黛玉亦跟著問:“哥哥這麽早迴來,晚飯用過不曾?”


    “可別提了,母親這兒還有什麽剩下的?先讓我們墊墊肚子,再讓廚房隨意做點。”林徹也不要人服侍,自己拉了凳子坐下來,霜信有眼力見識,忙端上乳鴿湯來,隻說是姑娘親手燉的,讓二爺、三爺嚐嚐。他也不客套,自己動手盛了一碗泡飯,連吃了幾口,才似緩過神來,“我和馬兗他們去沈廬,正巧遇到三兒在那兒生悶氣,就等著他發火了我好去出頭呢,結果他竟要忍下似的,我隻好自己去出了氣,結果三兒還不樂意了,把我提溜迴來了。”


    林徥這才說道:“那邊到底是東平郡王府,二哥說話一向不饒人,馬大人也是慣煽風點火的,把那邊得罪狠了,能有什麽好處。恐怕連累父親事小,說不定還要說我們仗著永寧王之威目下無人——永寧王可冤。”


    黛玉聽他們兄弟爭吵,不免有些著急,宋氏卻好聲好氣地問:“到底怎麽了?一個兩個的,都吃了火藥似的。”


    林徹仍舊扒著飯,也不嫌棄林徥才責備了他,還順手給他也盛了碗湯:“還不是東平郡王府的那個穆典誠,又閑話馥姐說她克姐夫。姐夫那傷寒不是給他祖母跪經跪出來的?關姐姐什麽事呢,又不是說他病著姐姐沒照顧他。咱們家不也好好的嘛,他當著阿徥的麵這麽說,擺明了要阿徥難看的,我刺他幾句,給馥姐出出頭。”


    林徥道:“馥姐到底還在南安府呢,你倒是替他出了頭,穆典誠去南安太妃耳朵邊上吹吹風,馥姐過什麽日子呢?”


    黛玉聽到“克”字,忍不住一顫。按理說她迴來了,本該見著林馥環的,隻是這位堂姐叫人迴來說夫君病得厲害,不敢離其病榻,請妹妹體諒一二,待姐夫病好後定來相認雲雲。這位姐姐和她一般的命苦,甚至比她還要更甚,畢竟是從小就沒了父母,隻是她與叔叔嬸娘的關係也更親一層。她是在林妃最盛時出嫁的,如今猶此......


    宋氏沉下臉來:“阿徹同我好好說說,這個‘又’字是什麽意思?早前就有人說過馥丫頭的閑話了?”


    林徹見她形容肅穆,也不敢隱瞞,道:“除了東平王府的二公子,倒沒聽別人議論過,不過他混的那幫子狐朋狗友跟著應和罷了,其他人哪有那麽閑。馬兗跟我說,之前在寧國府孫媳婦的喪宴上聽過一輪,也是他開的腔,幫腔的也就馮紫英薛蟠那幾個......”


    林徥趕緊拉了他的衣擺一把,但是黛玉早聽到了,麵上一白,一個沒站住,身子搖晃了兩下,好在雪雁桑鸝趕緊扶著她,一邊順氣一邊坐下了。


    林徹沒提到賈寶玉,但是寧國府的喪席,又有那幾個在場,怎麽會少的了他!即便他什麽也沒說,可由著自己的好友說同樣喪父喪母的的堂姐克夫,他也是半點親戚情分都沒留給自己了。也是,他那樣愛惜女孩兒的人,連同王夫人爭辯的膽量都沒有,又怎麽可能去和東平郡王府的公子嗆聲呢?


    “你別怕,”宋氏迴過頭來安慰了她一聲,“對別人家的痛苦指手畫腳,甚至造謠生事,這般用心地嚼舌根的我也就見識了他一個,他也算個爺們呢?”宋氏幾乎要氣得渾身發抖,“馥丫頭的好壞,看她品性脾氣,什麽時候看這個!這是當我們和南安府當年沒合八字還是怎麽的?阿徥也是,別人把你姐姐的不幸歪曲成罪惡,你就忍著了?”


    林徥委屈得很,道:“母親當我是趨炎附勢之徒嗎?我雖膽小怕事,也不至於懦成那樣。若是以前也罷了,如今家裏還有妹妹,若有人說咱們家是霸道兇悍之輩,妹妹怎麽辦?”


    黛玉在場,他沒好說全。林家替嫁出去的姑奶奶說話,是天經地義的事,隻是現如今她婆家還沒開口,林家便要出頭,知道的說穆典誠嘴碎,不知道的,該覺得林家人霸道了,若是影響到黛玉說親,可怎麽是好?


    “若是為了你妹妹,更該據理力爭,讓人知道咱們林家的女孩兒有娘家人才行!”宋氏“呸”了一聲,“有些人,是你縮得越厲害,他越覺得你好欺。若沒人攔著,他當咱們怕了事,還不定要造什麽謠呢。別人若是為了奉承他,有樣學樣的,到你妹妹時,還不定要被欺負成什麽樣呢。”


    黛玉被那句“咱們林家的女孩兒有娘家人”說得心裏一蕩,又思起林馥環的苦楚來——已故的林妃還是她親姑姑呢,她猶被說成這樣,自己也是喪父喪母的人,日後若是......正思緒萬千呢,聽見林徹說了聲:“母親也別氣著了,等父親迴來,咱們商議商議。東平郡王府那位二公子倒是父母雙全呢,可惜隻養不教的,跟他說什麽也沒勁,倒是姐夫家裏咱們好去說一說的,那邊是他們家親戚,姐姐就不是他們家媳婦了?別嚇著妹妹了,天色暗了,我送妹妹迴漱楠苑。”


    黛玉連忙道不必,但林徹已經親手接了一盞琉璃罩八角燈來,倚在門框微笑著等她了,她心裏一暖,同宋氏道了別,跟了上去。


    身後的幾個丫頭都是她親近的,身畔二哥比她高出了許多,閑庭信步一般,姿儀極美,黛玉覺得安心了些,有些話卻仍是要問的:“是因為我的緣故,家裏要替姐姐出頭才要斟酌嗎?”


    “怎麽這麽想。”林徹側過頭來,衝她再自在不過地一笑,“隻是因為阿徥胡思亂想罷了。等他明天清醒過來,自然知道該怎麽做。你也不必擔心,若日後有人欺負你了,也有哥哥在。”


    不過,若是林馥環這事處理得好,想來也不會有人敢沒眼色地去欺黛玉了。林徥擔心家裏表現得太過強勢會影響黛玉說親,卻沒想到,倘若是給人留下林家女兒好欺的印象,她的親事才叫難呢。若是連親侄女的委屈都不管不顧,堂侄女的死活又怎麽會管?富貴人家結親多是為了互相提攜、互為助力,若是讓別人以為這家不重視女兒,那青年才俊未免就要猶豫了。畢竟,就算不那麽功利,用心教養出的女兒各方麵肯定也要比不當迴事、隨便養大的姑娘得體些。


    黛玉輕聲笑起來:“我現在覺得漱楠苑的名字不錯了。”


    “可不是,杏花落下的季節,你那棵楠樹下麵看風景最好,花瀑飛漱,景色妙得很。”林徹搖頭晃腦地,“花要是開得濃了烈了豔了,便是敗的時候也是美的,你瞧著花雨,想著它明年的鮮活,才覺得它這一開值了,你這一賞,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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