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要在江上飄上大半個月,宋氏稱自己不過是一路與黛玉做個伴,並不許她日日起早來請安問好,隻叫她在自己屋裏歇息,若是閑了來說說話便好。隻是黛玉喜她溫柔可親,況宋氏幼時也曾上學讀書,年輕時更曾隨著在外遊學的林滹四處遊曆,走過不少名山大川,說起路上的風景見聞格外生動有趣,黛玉也樂得聽她說些外頭的事,倒是緩了不少對父親的擔憂情緒。


    宋氏見她時常露出向往之意,便笑道:“你也早日把身子養好,得了閑出去看看。我如今是走不動道了,日後說不準兒有機會,換你出去玩了講與我聽,也頗有趣。”


    黛玉聽她這麽說,也不覺會心一笑,隻是笑完了,便不覺黯淡下來,且不說她這病是打娘胎裏帶來的,看過多少名醫都沒見好轉,不過用藥舒緩,再者,如今父親情況如何她還不得而知,除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又有誰能帶著她出外遊曆?即便是外祖母,亦隻要她在家耍樂,學些針線女工,陪著她說說話罷了。倘若父親真把自己托付給了堂叔......黛玉不禁抬眼偷看了一眼宋氏,嬸娘的確親切,然而真的說起來,他們與自己,比外祖母家還遠了一層,有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那做長輩的,要長長久久地養育一個同自己原本沒有多大關係的孩子,又有多少年的耐心呢?


    她所不知道的事,她心裏日日惦記著的父親,已然在清點家財,做著破釜沉舟的打算。


    林滹看得心驚:“其實並不必如此,”


    他麵前對著三四本比手掌還厚出許多的賬冊子,分別記錄了林海名下的房屋田舍、銀錢珍寶、家裏下人佃戶的身契租約等。林海分得很細,黛玉的嫁妝自然是絕不會忘的,自她出生起便開始攢下的,他還托了信得過的老管家在京城幫女兒置辦下幾家店鋪與三家田莊,以供女兒今後的開銷。除外的家產,他分了三份,一份田產贈與族裏,供族中子弟讀書與闔族祭祀開銷,又有一大部分是要給林滹的——請他日後代為撫養黛玉,並操持黛玉的婚事。再又有一份,是要給嶽母家的,畢竟他們養了黛玉這些年,雖說他這幾年往榮國府去的年禮比早年賈敏還在時還特意多加了一倍,但那些到底是年禮,他並不願日後留人口舌。


    幾本賬冊,撂起來也頗是厚重,一書一劃皆是慈父心腸。林滹與林氏族長並林家幾個有頭有臉的長輩坐在一起,聽他不緊不慢地安排完,看著賬目上過分清晰的記錄,倒終於明白為何這麽多禦史下來,唯獨他能找出鹽商與鹽官賬務上的不白之處。除了敢說敢做,他在那許多賬本上,也是下了苦功夫鑽研的。


    可惜他已經病得這樣重。林家並不是一個過分注重宗族的人家,林海的祖輩在家族中原先並不顯赫,後來因軍功封了侯,雖有提攜族人,然而也沒有太過偏袒,林家這樣的書香門第,也容易出喜歡鑽牛角尖的書生,也有覺得族親發達後的接濟是種屈辱,這麽幾代下來,他們這一脈和族親雖有來往,也僅於來往。若非林海做了這巡鹽禦史後幾度借家族後生幫著辦差,又有這次林滹大張旗鼓地迴來祭祖,他們本該漸漸就淡下去的。然而這個時候,便是林家的族長,亦心裏歎道:“這樣一個人物若是沒了,也是咱們家的憾事。”


    林海捐出了一份家財用作祭祀先祖同修辦學堂,無論從前的交情多麽疏離,這份情也是要承的。他當著族長及諸位長輩的麵,把身後事托付給了林滹,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可以放下心來等著永寧王。


    永寧王船隊到的時候,淮揚上下大小官員俱著官服恭迎,林氏女眷所在的船隻另擇了碼頭靠岸,由林海家裏的老管家林華帶著人接到了府上。那林華是林海幼年時的書童,黛玉隻記得自己走時,也是他送到船上的,當時他猶是滿頭烏黑,而今已剩了一片灰白,渾是老態。想到他與父親一般的年紀,隻怕父親也是兩鬢斑白了,不禁眼眶一熱,因宋氏在一旁,她不忍失態,強自忍淚問道:“父親現下可好?”


    林華訥訥避開,隻說林海接駕去了,晚上就能迴來。黛玉又問:“鸚姐姐可好?今天我迴來,怎麽不見她?”


    原來林華膝下有一女,名叫綠鸚,比黛玉年長十歲有餘,之前是她房裏的大丫頭,黛玉同她玩得最好,原是要一起帶去京裏的,因綠鸚早許了人家,林海不忍耽誤了她,隻叫黛玉帶了雪雁去賈府。紫鵑先頭名字叫鸚哥,便是因為太像了,勾得黛玉想家,私下哭了幾迴,她自己看著心疼請黛玉做主改的。如今這麽幾年過去了,黛玉也知綠鸚已為人婦,變化必然極大,但忍不住要問一問。


    林華垂下頭,臉色像是凝固了一樣,許久才迴:“綠鸚丫頭沒了。”


    黛玉唿吸一窒,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雪雁同紫鵑忙輕輕拍著她的背,雪雁亦落下淚來:“綠鸚姐姐是怎麽沒的?”


    “前年生孩子,落下了病根,拖了一年多,老爺也幫著請了名醫來看,到底沒治好。”林華偷偷地抹了把淚,強笑道:“老爺每年派人去榮府裏頭送年禮,總要叫那些人看看姑娘的身量長高了多少,估摸著尺寸,叫繡娘給姑娘做衣裳,一年四季的都有,我叫人打開來,姑娘看一看,有沒有喜歡的。”


    幾個丫頭幫著把櫃子打開,果真見滿滿一排的衣裳,有的還小,是幾年前的式樣,一件一件地,漸漸地大了,有幾件倒還真是黛玉的尺寸,還有些甚至有些偏大。黛玉眼睛一澀,想起自己雖不在家,父親卻年年都要做她的衣裳,淮揚離京裏那麽遠,等送到了,或過了季節,或她又長大了一些,他也隻能留著,想象著女兒穿上這些時新衣裳的樣子,年年歲歲,不曾間斷。


    “廚房也該備午膳了,姑娘,之前在船上,是那位夫人一路照料你,如今到了家裏,您是主人,得您接待她了。”林華提醒道,“賈二爺也在,他的午膳可馬虎不得。還有蘇州的族長和幾位長輩在,這些人的膳食我倒是有數,多是要好克化的。”


    黛玉忙叫人準備午膳,又叫人準備幾樣揚州特色的點心送去賈璉屋裏:“紫鵑,你親自去送,順便探探口風,問問二表哥有什麽想吃的沒有。”再問,“嬸娘現下在做什麽?”一個婆子迴道:“那位夫人在和她家的三公子說話呢。”


    林滹膝下共有三子,俱是嫡出,長子林征與次子林徹,因身上有職,也跟著去拜見永寧王了,宋氏遂招了小兒子林徥,問問這幾日的情形。


    黛玉問過他們那兒的茶點,又叫人去問宋氏的午膳,吩咐道:“嬸娘若是客氣,便說我這幾日承蒙她一路照料,若是她同我見外,我是要哭的。”


    丫頭們領命去忙了,黛玉方才問林華:“爹爹特意叫我跟著嬸娘一路迴來,是有什麽打算罷?”若隻是病了,榮國府自有船隻送她迴來,林海卻特特把書信遞到了林滹府上,甚至勞煩永寧王走了那麽一趟,本就是打著她和宋氏相處的心思的。不獨賈母她們這般猜測,連黛玉心裏雖然不舍,也明白自己終歸要迴林家的。


    林華道:“老爺有意,把姑娘托付給六老爺呢。”


    族譜翻下來,他們家這一門,林海排第三,而林滹排第六。


    黛玉低頭許久,方發出聲來,因忍著哭意而啞的不行:“父親病得嚴重嗎?”林華沉聲道:“六老爺也是讀書人,為人和善,從前他家也有個姑娘,是他親兄弟的遺腹女,六老爺同六太太把她養大了,許給了忠勇侯的侄子,置辦的嫁妝也有人說,親女兒也不過如此了。老爺就是看重六老爺端慈,才有此考量。況且六老爺家如今也在京城,姑娘還可以同外祖家走動走動。”


    黛玉不再說話,隻坐迴裏間去默默垂淚,紫鵑問了賈璉的午膳迴來,看見她又哭上了,忙問是怎麽了,幾個小丫頭把話一學,她也不知如何勸才好,隻得走進去把方才在賈璉那兒的話學了一遍,又問:“姑娘今日要陪宋太太用膳麽?”


    黛玉抹著淚道:“嬸娘與堂兄多日不見,我也不好打擾,你叫人去替我跟嬸娘陪個不是,就說若是有怠慢的地方,請嬸娘看在我年紀小,包涵一二。”


    她打定了主意,要等林海迴來,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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