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瑟!!”


    陡然拔高的威嚴聲線抨擊著耳膜,容瑟迴過神來,就見顏離山陰沉著臉:“可聽清本座說了什麽?”


    容瑟微抿了下唇,麵色蒼白如紙。


    顏離山不悅地一甩長袖:“你若是不願,大可直言,本座自會找其他人去!”


    “弟子非是不願。”按捺下心頭翻湧的急躁,容瑟低垂下頭,露出一段雪白細膩的脖頸:“弟子領命。”


    “等一等。”邵岩出言叫住他,慈祥麵目上流露出幾分擔憂:“切記不可冒然行事,找到失蹤的弟子便立刻傳訊迴宗門,自會有人去接應你們。”


    這份擔憂自然不是為了容瑟。


    溫玉是邵岩峰下的弟子,頗受他的喜愛,大概是受到溫玉的影響,邵岩對他還算和善。


    至少在明麵上沒怎麽給他難堪過。


    但是在前世,溫玉死了之後,邵岩也恨上了他,冷眼旁觀顏離山向他施行一係列酷刑,對他的解釋無動於衷。


    容瑟淡聲應下,濃密的眼睫像兩柄精致的小扇。


    他匆匆離開主殿,取出幾張傳音符,傳音給內門幾個修為較為拔尖的弟子。


    在練劍場的弟子收到傳音,很快趕過來,表情不見有多少恭敬:“大師兄緊急召喚我們,又是有什麽要事?”


    末端兩個字音調咬的有些重,撲麵而來濃濃的不屑輕蔑之意。


    容瑟也就剩一個虛有其名的大師兄的名頭能壓人了,也不知望寧仙尊是怎麽想的,宗門裏那麽多天賦卓絕的弟子不收,非要收個入不得眼的。


    容瑟簡直就是仙尊高潔一生裏唯一的汙點!


    這樣的輕視,容瑟上一世見過太多,在他心裏激不起半點漣漪。


    他掀起眼皮淡淡掃過說話的人,手持著寒雲劍,一支白玉簪將發絲鬆鬆紮起,側顏霜雪般清冷。


    “宗主口令,你等隨我一起去銅元鎮。”


    幾人驚疑不定:“莫不是半月之前,發生動亂的銅元鎮?”


    幾人近段時日一直留在宗門,銅元鎮疑似魔族作祟,宗主派了人去查探之事他們也有所耳聞,聽說去的弟子至今下落不明,溫玉正好也在其中。


    想到溫玉,幾人目光微妙地掠過容瑟,有意無意的停頓了一下。


    宗門上下誰不知溫玉和容瑟走得近?


    但凡有人說容瑟一句不好,溫玉都要和人鬥起來,偏偏溫玉天資悟性都是一等,很是得邵岩長老的青睞,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


    容瑟無意多廢口舌解釋,指尖凝聚幾絲靈力,分別注入到幾個弟子的身份令牌裏。


    令牌周身亮起瑩光,幾人看著懸浮的銅元鎮地標標識,麵麵相覷一眼。


    容瑟頭也不迴:“去與不去,自行告知宗主。”


    這是拿宗主來壓他們?


    借傳宗主的口令為幌子,想嚇唬誰呢!


    幾人眼裏閃過一抹慍怒,但倒也不真敢鬧到顏離山麵前去,冷著臉跟上容瑟。


    容瑟既然想要救人,便由他去救,他們倒想看看,憑那點微末的修為,容瑟能翻出什麽花兒來!


    而他們大可等容瑟吃夠了苦頭,再出手收拾殘局,彼時哪怕宗主怪罪下來,錯也落不到他們頭上。


    銅元鎮在季雲宗西麵,地勢極為偏僻,常年流寇劫匪橫行,民不聊生。


    容瑟一行人一路禦劍飛行兩炷香,才堪堪到距離銅元鎮兩三裏外的荒地。


    目之所及黃沙漫天,一片荒蕪,一處破舊的木屋孤然而立。


    屋前豎插著一根橫木,一塊破爛的帆布懸掛頂端,歪歪扭扭寫著一個字:茶。


    帆布之下橫放著兩張木桌,一眾人高馬大的人正光著膀子圍坐在桌邊吃茶。


    “他媽的,膽大包天!偷東西居然偷到老子的頭上來了,也不去打聽打聽老子是誰!”


    肩背上絡著猛虎紋身的男人蒲扇似的大掌猛地重重拍打在桌麵上,桌子吱呀兩聲,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放在桌上的茶碗也跟著抖了一抖。


    他橫行銅元鎮幾十年,何曾鬧過這樣的笑話?


    男人越想越氣,粗大的鼻孔憤怒地鼓張著,眼裏盡是嗜血的光芒:“打!給老子打死他!屍體拖迴去喂狗!”


    同桌的人聞言,紛紛放下茶碗,拖過男人腳邊的什麽物什,丟垃圾似的丟到地上,毫不留情地狠狠踢了上去。


    “啊呃——”


    痛苦的悶哼泄露出來一聲,很快又被拳拳到肉的聲響遮蓋住。


    小小的茶棚裏,濃重的血腥氣逐漸蔓延開來,刺鼻得人心驚肉跳,頭皮直發麻。


    容瑟一行人這才發現,這些人拳打腳踢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草菅人命,成何體統!”一心性浮躁的弟子看不過眼,一躍從飛劍上下來,以靈力操縱著劍,要劈向茶棚。


    同行的弟子見勢不妙,緊跟著跳下飛劍,一左一右拉住他,幹淨的流雲長袍迎風獵獵,與整個茶棚格格不入。


    “不可隨便對凡人使用靈力,關師弟別衝動!”這是仙門百家默守的規矩,任何修行者不可逾越。


    正在添柴燒水的茶棚主人聽到動靜,連忙探出頭來,瘦小的身材,皮膚黝黑幹燥,豆大的眼睛在幾人身上轉一圈,慌裏慌張地迎了上來。


    “誤會,都是誤會!這些大老爺在鬧著玩兒呢,幾位仙長何必動怒,快進來歇歇腳,吃吃小人的拿手好茶。”


    說著,他進木屋裏搬出坐凳來,扯下肩頭上發黃的布巾,熟練擦拭上麵的塵灰,恭恭敬敬地放在關丁安等人的麵前。


    又反手取出幾個茶碗倒茶,似全然沒看到近在咫尺的暴行一般。


    關丁安沒消減的火氣頃刻又沸騰上一個階層,拂袖揮開遞過來的茶水,難以置信地指向茶棚裏:“你一雙招子是瞎了嗎?!”


    這是在玩鬧?這分明是在殺人!


    他的音量不可控製的陡然拔高,尖利地穿透整個茶棚,紋身男舉到嘴巴邊的茶碗頓時停在半空之中,碗中泛黃的茶水輕微晃動,清晰地倒映出他兇狠陰冷的眉眼。


    “怎麽,仙長的意思,是要多管閑事?”他放下茶碗,直勾勾逼視過來,嗓音粗獷洪亮。


    茶棚裏的其他人立時齊刷刷轉過身,眼神不善的向前跨近幾步,褲腳沾著濺上豔紅的血跡,高大的身形宛如一堵堵厚重的圍牆,逼人的血煞之氣撲麵而來。


    關丁安心裏莫名發悚起來,脫口而出的詰問也卡了一下殼:“我說的有、有哪裏不對嗎?他如此包庇你們,難道不是一夥兒的?”


    他底氣不足地瞥向茶棚主,卻見後者嘴角的笑容已經收斂了起來,定定地盯著翻倒在地的茶碗,幹巴的麵龐瘦骨嶙嶙,兩顆眼珠深深陷入眼眶裏麵,像兩個黑漆漆的窟窿。


    “仙長這是折煞小人啊,小人哪有本事,能和大老爺們沾上關係。”


    察覺到關丁安的視線,茶棚主仰起頭,又扯開個笑臉來,一邊微抬腳尖,碾了碾被茶水洇濕的一塊黃沙,似在碾什麽低賤的螻蟻。


    語氣一如既往地卑躬屈膝:“這人是大老爺們手底下的奴隸,手腳不太幹淨,教訓教訓罷了。”


    在人間買賣奴隸乃是極為稀鬆平常之事,奴隸的命由主人決定,不值幾個錢。


    關丁安下過幾趟人間,對此多少有了解。他眉宇間的怒色緩了緩:“即便如此,也不能……”


    話沒說完,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挲響動從茶棚裏傳出來。


    眾人扭頭順著看去,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人,十指緊抓著黃沙,不知何時慢慢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


    他滿口鮮血,雙腿不正常彎折著,身上破爛不堪的衣衫被血水滲透,在他身‖下拖拽出觸目驚心的長長痕跡。


    這都沒死,倒是個命大的。


    紋身男陰晦地啐出口唾沫,向手下使了個眼色,示意拖人下去。


    手下立即大跨幾步追上去,在即將抓住男人的腳時,他動作咻地一頓,僵硬在原地。


    ——男人爬到雪膚烏發、眉眼姝麗如仙的青年腳邊,一把抓住了青年雪白的衣擺!


    一瞬之間,茶棚周圍一派死寂。


    關丁安等人愣愣地看著容瑟流雲紋衣袍上幾個血紅的指印,一下失了反應。


    紋身男也愣了一下,粗大的指頭敲了兩下木桌,擺擺手讓手下的人退下。


    轉而若有所思地看著男人嘴巴微微張合,似是要硬生生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什麽,可被血水堵著,一個音也沒有發出來。


    不堪可憐的模樣,叫人不忍直視。


    容瑟居高臨下地注視男人,濃密纖長眼睫之下,黑曜石般的眸子猶如一灘清淩淩的寒潭,半點動容也無。


    茶棚裏發生的一切,在他眼中似真的僅是一場鬧劇。


    他轉過身,要略過茶棚離去,下擺處的拉扯力道卻將他拉了迴來。


    容瑟壓下眼尾,男人蓬鬆淩亂的發絲後麵,黑漆漆的眼睛空洞麻木地睜著,雙手死死抓著他的衣擺,手臂不知是痛還是太過用力,不停地發著抖。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求生的浮木。


    容瑟微微擰眉,再度邁開步子要走,衣擺處的拉力又扯著他不讓動。


    “看來,他是賴上這位仙長了。”紋身男目光如炬的盯著容瑟:“別說不給仙門臉麵,仙長若想帶走他,我的人絕不阻攔。不過,仙長貌似看不上你啊。”


    後半句話明顯是對男人說的。


    男人渾身微不可察的顫了一下,眼裏僅剩的一絲光亮寂滅,抓著容瑟衣擺的手一點點鬆開……


    “茶水錢。”


    清冷動聽的嗓音突然在頭頂響起,男人驚愕地昂起頭顱,就見容瑟取出一枚金葉子,穩穩投擲到茶桌之上:“夠不夠?”


    “夠夠夠。”茶棚主連連點頭,捧著金葉子,笑得合不攏嘴。


    豈止是夠。


    買下整個茶棚都綽綽有餘。


    他小心翼翼收起金葉子,殷勤地湊到紋身男跟前,壓著聲討好地說道:“大老爺,給小人一點薄麵,這個不聽話的奴隸當送給仙長,以後大老爺們來吃茶,一律對折,如何?”


    紋身男斜視了他一眼,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茶棚主齜著牙笑了兩聲,朝容瑟拱拱手:“仙長,奴隸歸你,隨時可以帶走。”


    男人瞳眸猛烈震顫,迴縮到一半的雙手一下子又緊緊抓住容瑟的衣擺。


    容瑟的羽睫垂著,濃黑長睫在白玉般的臉上落下一小片陰影。


    他沉默片刻,沒有推辭,重新抬步離開茶棚。


    這一次,男人沒有拉他迴去。


    而是雙臂並用,扭動著身軀,爬著跟在容瑟後麵,身上的傷口覆沾黃沙,細碎的皮肉與血水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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