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簡。”林簡垂落的視線始終停留在他的側臉:“你說。”沈恪轉過頭, 看向他的眸光溫沉而含糊,像是隔著一層稀薄的煙瘴, 影影綽綽般看不到盡頭:“你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意味著什麽嗎?”“我當然知道。”心髒宛如被鋼爪利指攥住, 刺痛伴著鮮血崩裂開來,但林簡的神情卻平靜地沒有泄露半分痛苦:“我喜歡同性, 喜歡和自己一個性別的人, 就是別人口中的同”“林簡。”沈恪忽然開口打斷他, 語調中罕見地帶了生硬與強勢的意味, “可能隻是你的錯覺。”林簡抿起嘴角,整個人像一株脆嫩的三棱龍骨, 無聲地豎起滿身短刺,防禦又戒備。沈恪抬眸平視著他, 眼底倒映著窗外折射的最後一絲餘暉,像含著晦澀零星的淺光:“你這個年紀,剛好是對情感萌生探索和衝動的時候,受青春期發育激素分泌的影響,現實生活環境和突發事件等等因素的引導,都可能讓你對兩性之間或者同性之間的情感產生錯覺,所以即便你對男生產生過類似喜歡的感覺,也不代表你就是……”沈恪說得很慢,到這裏又輕輕停頓了一下,像是刻意避開那幾個關鍵的字眼,而後才說:“所以那可能隻是恍然之間的迷亂而已,你……還太小太年輕,不要對自己妄下這種定論。”“錯覺,迷亂?”沉默許久之後,林簡緩而慢地眨了下眼睛,嘴角勾出一個近乎慘淡的笑意,一閃而逝後,卻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般,吐出最決絕的話“如果我不是一刹那的衝動,而是陷於長久的欲.望之中呢?”沈恪愣了一下,倏然間明白過他是什麽意思後,向來沉穩內斂的神情終於裂開一絲縫隙。死寂般凝滯膠著的空間裏,兩個各自沉默的人,一場無聲拉鋸的對峙。“他是什麽樣的人?”過了許久,沈恪終於問了一句,聲音帶著微微的顆粒感,像是短時間內大量吸煙過後的啞,但是林簡知道,沈恪從不吸煙。“和你無關。”林簡飛快且幹脆地迴答了這句,像是根本不需要思考便脫口而出的答案。沈恪很明顯地噎了一下。“誰都不重要,他對我沒那個意思。”少年眼底漾著微微的紅,扭過頭不再看沙發上的人,肩背與脖頸間拉出一道利落又倔強的線條,是執拗又防備的姿態。而沈恪沒有再說話。“我知道你失望,也許根本接受不了。”宛如一道烈焰從腳跟向上燒了起來,林簡隻覺得自己的嗓子也疼得厲害,濃煙嗆得他快要無法唿吸,聲線噝噝啦啦浸著血筋,“或者還會覺得我……惡心。”他重重喘了口氣,像是一開始就想好了退路,飛快地說,“開學就高三了,我會和學校申請住宿,到時候搬出去住,不會在你麵前礙眼。”“林簡。”沈恪沉聲喊了一句他的名字。“什麽都不用說,我先迴房間了。”林簡不再給他開口的機會,果斷決絕地撂下一句,徑直走進自己的屋子。“砰”的一聲房門關上,沈恪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那天下午林簡迴房間不久,外麵就下起了瓢潑大雨,而沈恪就是在那樣的大雨天離開的。這幾天林簡極少離開房間,因為不知道沈恪什麽時候會突然迴來,不想兩個人在這樣的狀態下碰麵,再衍生出無盡的沉默與尷尬。很巧的是,沈恪也一連幾天都沒有再迴來,可能是太忙,也可能是故意避之。短短假期眨眼就要過去,八月中旬,高三年級提前開學,而林簡在開學前一天,迎來了十七周歲的生日。清晨時分,他去廚房給自己熱了杯牛奶,煮了兩個白雞蛋,隨便吃完一餐後,去二樓書房練字,寫字的時候最能心無旁騖,等腳下鋪滿一層零落的熟宣,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多。林簡這時候才想起來餓,抓起手機佯裝無意地看了一眼時間,而後下樓換衣服,出門覓食。他刻意忽略心底僅存的那一點期待,自欺欺人地告誡自己,沒關係,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了,所以真的無所謂。八月中旬的天氣依舊炎熱,林簡很多天沒有出屋,乍然紮進這樣的熱浪中,一時竟有些恍惚。他沒乘交通工具,沿著甬路走出這片高檔社區,而後順著主幹路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市中心的繁商區,才推門走進一家港式茶餐廳。這個時間吃東西有點尷尬,午飯太晚,晚飯又太早,加上走了一路,熱意抵過饑餓,林簡隻要了一份沙爹牛肉西多士,一小份手刨碎冰,囫圇吃完。填飽了五髒廟也不過五點多一點,林簡百無聊賴地在路邊逡巡,不知道還能去哪裏。忽然看見一家連鎖大賣場,想到開學之後就要住宿了,應該準備一些日用品,幹脆去買東西。雖然這些年他和沈恪生活在一起,日常吃穿用度被沈恪一眾生活助理照顧得細致妥帖,但實際上幼年養成的習慣完全沒有丟下,不同於其他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他獨自一人也完全能將自己料理得有條不紊。七七八八的東西買了兩大兜,林簡拎著袋子出了超市,打車迴到家裏。消磨掉大半天時間,迴家時已經快要七點鍾,林簡站在一樓門前,按指紋解鎖,門一打開,先愣了一下。一樓中廳燈光明亮,顯然是沈恪迴來了。他拎著購物袋在門口怔了半分鍾,正在猶豫著是默默退出去不要碰麵,還是悄無聲息地徑直迴房時,一陣異樣的聲響忽然由遠及近。林簡來不及反應,甚至躲閃不及,小腿上猝然就多了一團肉乎乎的掛件。他驚愕地低頭看過去,就對上一雙水潤烏黑的眸子竟然是一隻品相很正的小邊牧,黑白花色,看樣子不過滿月,正扒著他的褲腿,仰著頭對他吐舌頭。林簡一時傻在原地,而此時沈恪穿著居家服從一樓錯層處過來,看見門口站的人,也微微一怔。“你……”“這是……”沉默半晌後,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又同時收聲,林簡卡了一下,過幾秒主動開口:“這是什麽?”沈恪可能覺得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有些好笑,眼尾很輕地彎了一下,迴答說:“小狗。”“嗯。”林簡片刻後應了一聲,垂眸看了一眼不怕生的小東西,才問,“我是說……它為什麽會在這兒?”沈恪沒有迴答他的問題,隻是將視線落在他手上拎著的購物袋上,隔了一會兒,反問道:“手上拿的什麽?”林簡這才想起來他們之間現在處於一個何種微妙又尷尬的情境中。難堪是有的,但也能被遮掩,林簡緊了緊手指,抬起頭,平直地說:“住宿準備的日用品。”這句話說完他便不再出聲,站在那裏等待著沈恪的迴應,他以為沈恪會點頭說好,或者……稍微挽留一下,然而沒有,沈恪隻是很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而後說:“先放那兒,過來搭把手。”林簡稍稍錯愕,而沈恪已經迴身往錯層平台處走去。林簡緩緩吐出一口氣,將手上的購物袋放在玄關處,跟了過去。而讓他沒想到的是,沈恪的“搭把手”,居然是組裝一個純實木的室內狗舍。狗舍占地麵積非常大,幾乎占據了錯層平台一半的位置,高度大概有兩米左右,上下雙層空間,下層落地位置還放置著一個超大的睡床,而這個“奢華別墅”是為誰準備的,不言而喻。沈恪站在組裝了一半的木質結構前,完全沒有一點自己四體不勤的覺悟,隻是笑著說:“術業有專攻,弄了大半天才弄成這個樣子,正好你迴來了,給我幫個忙?”林簡抿著嘴角站在旁邊,沉默了片刻後,什麽都沒說,拿起一旁的組裝說明,蹲下來繼續未完的事情。他做這些的時候,沈恪就席地而坐,偶爾給他遞個零件,一副甩手掌櫃的悠閑姿態。林簡專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不愛講話,但是手上的效率卻極高,半個小時過去,雙層支架的輪廓就已經裝好了,沈恪此時像是感慨般,忽然歎了口氣,輕聲笑道:“果然,要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這樣一比,我簡直是飽食終日,什麽也不會啊。”林簡心說你才知道,未免頓悟得有些晚了。“所以……”沈恪自然而然地說道,“你要去住宿的話,我一個人在家裏可怎麽辦呢?”林簡手上的動作倏然頓了一下,緩緩抬起頭,看向他。沈恪神色平靜又從容,懷裏抱著那團黑白分明的小肉球,長指陷在小狗柔軟的皮毛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說:“小狗剛剛一個多月,八聯疫苗已經打完了,才抱迴來的。”林簡放下手裏的改錐,目光微微晃動:“所以呢?”沈恪笑了一下,說:“你說過,阿拉斯加的智商不算高,而且所有小狗都要教要訓很麻煩……所以就特意挑了一隻聰明的帶迴來,馴養師也請好了,不用帶到基地,每周可以根據你的時間上門訓狗,這樣的話小狗不離人,自然也就和你親一點。”林簡心中漸漸泛起暗湧:“你……”“今天就十七周歲了,想了很久也沒想到合適的生日禮物,就姑且用它充個數吧,嗯……給它取個名字怎麽樣?”沈恪將懷裏的小邊牧慢慢拖起來,放進林簡懷中,眼尾稍彎,語氣卻輕,“林簡,生日快樂。”懷中被輕輕放上了暖唿唿的一團,熱意透過t恤傳達至皮膚,林簡隻覺得心口處都被燙得微微發顫,他動了動嘴唇,半晌才垂下目光,啞聲說:“我以為你不會……”“不會什麽?”沈恪笑著問,“是不記得你的生日,還是不會送禮物給你?”都有。林簡在心裏答了一句,但沉默許久後,出口卻是:“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甚至不願意再”“林簡。”沈恪很輕地打斷他,平靜道,“那天我跟你說,承認自己的喜惡不等於暴露弱點,而且你的無堅不摧留給外人看就好,在家裏,沒有這個必要。”林簡垂著頭,忍住眼底的熱意一片,久久無法發出聲音。“不能因為陪伴有限所以就拒絕開始。”沈恪忽然抬手,指腹擦過少年盡力隱藏的發紅的眼角,像是溫柔地戳破他欲蓋彌彰的偽裝,“小狗的家你都親手組裝好了,現在要把它丟給我一個人麽?”“可是……”眼角一瞬而逝的溫熱觸感格外明顯,林簡嗓子啞得不像話,換了好一會兒,才將話說完整,“可是你不介意麽?我留在這裏,每天在你眼前晃,你不別扭麽,不……討厭麽?”他從小就是這樣執拗倔強的孩子,即便沈恪已經將話說得這樣清楚,卻依舊偏執地想要一個答案,哪怕是假的,但隻要沈恪說了,他就信,就能說服自己,讓自己心安。“我……”沈恪像是拿他沒有辦法,停頓了片刻,隻好妥協,失笑道,“林簡,這個社會猶如一個大花園,裏麵花花千千萬,茉莉玫瑰牡丹,不管你是哪一種花或是草,無論是馥鬱芬芳能否引蜂蝶浪舞,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好你自己。”“我尊重每一個人的性格養成,尊重每一種性別取向,也尊重每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就如同尊重每一種花木草植的天然性對待外人尚且如此,何況是你。”做好自己。何況是你。林簡震然難言,恍然間抬頭,隻見沈恪抬手,輕輕揉了揉他的發頂,溫聲歎息說:“小狗都給你帶迴來了,不走了好不好?”第四十七章 這個夏天的尾巴裏, 林簡和“皮蛋”一起留在了家裏,“皮蛋”是林簡給小狗取的名字。高三開學,林簡正式進入高中階段最緊張也最關鍵的一年。他心無旁騖地紮進全麵備考中, 連何舟的案子都不再參與過問。高三這一年,連班上最刁皮賴骨的學生都按時進教室點卯, 就算最後依舊支撐不住昏昏欲睡,那也必須要睡在課桌上的題海之中,美其名曰, 心裏踏實。晚自習放學的時間延長了四十分鍾, 每天到家已經十點多, 然而和曾經不同,就算沈恪不在家, 迎接他也不再是偌大卻空無一人的別墅, 而是每天開門都會撲上來, 圍著他褲腿轉圈圈叼拖鞋的小狗。如果恰好碰上沈恪在家, 他們便會給皮蛋套上牽引繩,牽著它出門溜達一圈, 既是遛狗, 也是讓林簡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他們有時候就在院子裏,有時候會沿著別墅外圍走上幾圈, 若是偶爾天氣好時間早, 也會帶它上山。不得不說邊牧的智商真的很高, 再加上皮蛋被馴養得太好, 有時候林簡覺得這狗子簡直成精,和一般的孩童無異。他第一次表達這樣的看法時, 沈恪正蹲在地上給皮蛋係牽引繩,聞言“嗯”了一聲, 抬眼時眸底帶著零星的笑意:“就像你小時候一樣聰明。”林簡先是一愣,而後便站在原地,冷著臉瞪人,沈恪站起身來,一手牽著皮蛋,另一隻手在他背上輕輕一拍,笑道:“都快入冬了,別放冷氣快走,迴來還能早點睡。”他牽著小狗率先出門,林簡抿著嘴角跟在身後,若是不聊天的時候,兩人一狗就始終保持著前後不過兩步的距離。很多時候,林簡走在他後麵,在很短暫的時間裏放任自己的癡心雜念掙脫束縛,用視線肆無忌憚地描摹著眼前人的背影。每每這個時候他就會想,就這樣就夠了,不需要與他比肩並行,不需要更進一步,哪怕隻給他這樣很短的一段路程,能夠安靜跟在他身後,就很好。他不需要沈恪迴頭,甚至不需要他特意慢下腳步迴望一眼,從現在到高考後他離開,一段路,幾個月,他能完整地走上幾遍,也算癡心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