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愣了愣,而後那雙烏黑眼睛中的情緒便一點一點的淡了下去,原本那絲新奇也重新變得疏離而冷淡。趙凱毅此前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畢竟能進入這所國際私校讀書的孩子,家庭狀況已經不能簡單地用“非富即貴”來形容,而且看林簡的穿著打扮,確實無法和“什麽鎮什麽村”聯係到一起,所以他一開始才會有讓林簡多介紹一下自己,盡快和同學們打成一片的意圖。而此時,眼見是適得其反。趙凱毅擺擺手讓同學們靜下來,目光在教室中逡巡一圈,聲音微微冷了下來:“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 我記得這是你們昨天國學課上裴老師新教的內容,才過了不到24個小時,就都忘了?”教室中的雜音靜了下來。趙凱毅微微歎了口氣,又說:“孩子們,你們現在所學的書本上的知識,都是在實踐中認識客觀世界的成果,但老師更希望,它能成為你們理性看待和判斷這個世界的工具,成為你們培養健全獨立人格的輔助,多餘的話我不多說,你們自己體會吧。”隨後,他指著一個空著的圓桌座位,對林簡說:“你先坐那裏吧,暫時編入第五小組,咱們的學習組會不定時進行調整的,先適應一段時間。”林簡沉默著點點頭,走到座位上坐下來。這段意外的小插曲過後,趙凱毅走到多功能演示台前,打開多媒體設備,一麵投影幕布緩緩降落下來,小林簡在新學校的第一節數學課就開始了。這所學校和之前那個使用的教材版本不一樣,而林簡的新教材還沒有領到,所以他隻能從書包裏拿出一個本子,根據課上內容先做隨堂筆記。周邊的幾個同學看他從那個帆布書包裏拿出文具盒和本子的一瞬間,眼神又有些許變化,但是礙於之前趙凱毅的那番話和已經開始的課程,終是互相遞了個了然的眼神後,沒人再多說什麽。雖然這裏的老師上課形式林簡從未體驗過,但好在他底子牢,原來的學習成績就非常好,所以跟上課程內容是完全沒問題的,畢竟山村小學,不搞什麽素質教育那一套,成績高才是走出大山的王道。第二節語文課後,教務處的助理老師將林簡的整套課本都送了過來,問他是要放在教室裏還是學生公寓。住宿製的學生書本都放在公寓裏,每天根據課表帶不同科目的書進教室,林簡雖然也有床位,但是晚上並不住宿,半途換書又很麻煩,他想了想,還是將書放在了教室後麵的私人書櫃裏。有了課本,林簡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終於安穩了一些,然而還沒等安穩到實處,隨著第三節課的課前準備音樂響起,就再一次被拋向半空,懸而不落。這一節是英語課,而林簡在之前的學校,非但從沒上過英語課,更沒有接觸過所謂的“專業外教”。課前音樂結束,他茫然地跟著同學們起立,茫然地看著講台上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外教用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和同學們打招唿,身邊的同學熱情地迴應,他動了動嘴角,卻發不出聲音。重新坐下後,他這張新麵孔頓時吸引了英語老師的注意力,而讓林簡沒想到的是,這個外教老師的中文居然也說得這麽流利,她笑著向林簡問道:“這是來了一位新朋友嗎?”林簡不自覺的攥了一下手中的鉛筆,慢慢站了起來。而英語老師見狀卻微微衝他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語氣輕快地說:“不用緊張,我是vivian,新朋友你叫什麽名字,我們認識一下?”林簡沒有坐下,音量不大地開口:“林簡。”“no、no、no……”vivian伸出一根手指對他搖了搖,笑道:“同學們,我告訴過你們的,在我的課上,自我介紹要怎麽樣”身邊立刻有人大聲迴答:“in english!”“so”vivian重新看向林簡,笑容輕快:“introduce yourself in english,please?”林簡隻覺得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一下,而後大腦陷入一片空白。他手中還攥著那支鉛筆,掌心卻已經沁出了薄汗。好半晌,林簡深深吐出一口氣,輕聲說:“我聽不懂。”他聲音太輕,以至於vivian一時沒有聽清:“……pardon?”此時,坐在林簡旁邊的那個白人男生大聲插話道:“vivian!他說他聽、不、懂!”隨即便又是一陣已經不算陌生的爆笑。vivian顯然沒有料到這個情況,但旋即明白過來。她抱歉地對林簡笑笑,用標準的普通話安撫:“沒關係,就把今天當成一個開始,不出一個學期,老師保證讓你愛上英語,坐下吧。”林簡默然坐到椅子上,手中的鉛筆已經將白皙稚嫩的掌心硌出一道深紅的痕跡。vivian聳聳肩,對教室中還是竊笑的小部分人說:“i think this joke is not funny。”笑聲漸歇,教室中隻餘多媒體投影上的情景對話聲。坐在林簡左手邊的那個男生和對麵的白人男生對視一眼,而後微微偏頭,湊到林簡旁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清的聲音,小聲問:“這就是你們原來的老師說的會學習?”小林簡繃緊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迴應,隻是沉默地翻開了麵前嶄新的英語書。第十二章 轉入新學校,林簡的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國際私立學校的課程設置不同於一般的公立學校,雙語教學已經是基本操作了,除了文化課之外,還有多項體育、藝術、人文特色課程,林簡初來乍到,光是弄明白這些特色課的內容就用了好長時間,等他在老師的建議下磕磕絆絆選完課,又熟悉了一段時間,已經過了將近一個月。適應新世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連裴姐都說,好不容易給孩子養出來的那幾兩肉,這麽一折騰又瘦了迴去。而林簡卻覺得沒什麽關係,環境優渥與否對於他而言差別並不大,這些天的新奇和瑰麗,這是他從不曾妄想踏足的領地,除了英語課以及不太喜歡和班上的同學相處之外,他驚喜於這份嶄新和有趣。林簡年紀小,卻能敏感地感覺到周圍個別同學戲謔的視線,能在不經意間體會到自己與他們的格格不入,不過這對於他來講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他寡言沉默慣了,在同學間的存在感也並不強烈,似乎也沒有一定要融於其中的打算。真正另他棘手的,是英語課。轉學已經一個月了,但是他似乎仍然找不到入門之道。而私立學校的老師,尤其是這幫特聘的外教,沒有坐班製度,似乎更沒有囑咐學生“不懂一定要來問老師”的自覺。下午最後一節特色課程是遊泳課,學校的遊泳中心寬闊恢弘,常年恆濕恆溫,巨幅藍色沙灘裝飾室內主題背景,專業的運動教練配備,場地可同時容納十個班級一起上課訓練。林簡是會遊泳的,從小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年年夏天少不了跳水塘河溝的經曆,不過雖然水性不錯,但是也隻會“狗刨式”這一種遊法,畢竟這種最傳統也最實用。教練老師一聲哨響,班裏的同學在泳池旁整隊。站在林簡後麵的那個男生是個小胖子,叫張揚,挺著軟乎乎的小肚子剛從水裏爬出來的時候,活像一個小湯圓。教練在前麵做今天的課程總結,而後對這節課表現優異的同學提出了表揚。林簡聽得正認真,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嗤笑。等教練宣布解散,同學們正要去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張揚忽然“喂”了一聲。林簡往坐席區走,想拿迴自己的水杯。“喂,我喊你沒聽見啊!”見他不理人,張揚和另外兩個同學走過來,擋在了林簡麵前。林簡手裏拿著自己的水壺,冷著一張小臉,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站在張揚身邊的那個是班裏唯一的白人男生,雖然林簡和他們在一個學習小組,但是直到現在也記不清這個男生到底是叫“雅各布”還是“雅克布”。八九歲的小孩,平時被家裏嬌寵慣了,年紀不到氣勢倒足,張揚往林簡麵前邁一步:“剛叫你呢,怎麽不理人!”半晌,林簡問:“有事?”“你遊泳挺好的唄?剛才教練還表揚你了。”另外的一個男生說。這就是純粹沒事找事來了。林簡不打算理會他們,抿著嘴角往旁邊走,想繞開。“跟你說話呢,誰讓你走了!”張揚隨著林簡一動,直直擋在麵前。同學們陸續往更衣室走去,泳池邊的人所剩不多,教練和老師也沒注意這裏,林簡不願意和他們過多糾纏,耐著性子問:“表揚了,怎麽了。”小孩子找事打架是沒有那麽多正當理由的,所以對方必然說不出個怎麽樣。“明天的英語課”雅各布像是靈機一動,找了個挑刺的借口,“會按小組課文背誦訓練,你知道的吧?”林簡點點頭:“知道。”“那你晚上迴家就好好練練,別又讓我們小組和你一起丟人。”張揚又向前一步,挺著圓滾滾的小肚子,林簡覺得他欺負人的時候也不顯兇狠,反而像是個不著調的小胖墩,村子裏的嬸嬸們嘴裏說的“地主家的傻兒子”應該就是這個樣子。沒控製好,林簡不小心笑了一聲。“哎?你笑什麽!”張揚不幹了,“笑話誰呢!”“你。”林簡說完直接繞過他向前。“憑什麽笑我!讓你笑!”小胖子突然惱羞成怒,肉乎乎的身子像顆小肉蛋一樣往林簡身上一撞!誰料林簡早就防著他搞突襲呢,往身後錯了半步,輕巧躲過,張揚這一撞勁兒沒落到實處,腳下踉蹌兩步才堪堪站穩。而就在林簡要再抬腳的時候,一旁的雅各布找準時機,忽然伸腳一絆!“嘩啦”一聲!林簡猝不及防,腳下一滑直直摔進泳池裏。遊泳中心的淺水池最深不過1.2米,是專供低年級的同學做基礎練習的場地,所以這一下其實沒造成什麽實質傷害,就是落水的聲音有點大,引得旁邊的同學和老師紛紛側目。“怎麽了怎麽了!”教練疾步跑過來,而還沒等他進水,林簡已經浮出了水麵,拉住池壁上的扶手站穩了。“我的天,你這個入水姿勢也太好笑了,難度係數好高啊!”“哎笑死我了……哎對了,你們知道他為什麽英語學不好嘛?”“哈哈哈哈哈……為什麽啊?”“……因為腦袋進水啊!哈哈哈哈……”他仰著頭看著池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三個人,一雙澄淨清亮的眼睛裏,所有情緒都散得幹幹淨淨。“你們這幾個同學怎麽迴事?為什麽不去換衣服,館內安全須知每節課都重複,遊泳池邊禁止嬉戲打鬧,明知故犯嗎!”教練邊說邊伸手,想要將林簡從池裏拉上來。林簡不動聲色地避開,而後自己踩著扶梯上了岸。教練不放心:“同學你有沒事,磕到了嗎?”林簡搖了搖頭,平靜地看了一眼還在笑的三個人,一言不發,轉身走了。放學出了校門,沒走多遠就在停車場看見了來接自己車。林簡加快了一點腳步,拉開車門上車時,輕聲喊了句“李伯伯。”司機老李是沈氏的正式員工,在集團開了小半輩子車,如今年紀大了從一線工勤崗換下來,每天接送林簡上下學就成了唯一的工作內容。今天又降溫了,等林簡上車後,老李將空調溫度調高了一點,樂嗬嗬地同他閑聊天,李師傅健談,哪怕林簡隻是簡單地“嗯”“哦”“好”作為迴應,自己也能說上大半天。到家的時候裴姐已經做好了飯,林簡換衣服洗手,又喝了幾口溫水後,到餐廳吃晚飯。裴姐照例不與他同桌進餐,等林簡吃完後,又掐著時間收拾好了餐桌。雖說林簡平時寡言,但今天格外沉默。吃完發,他一言不發地迴房間洗澡刷牙,收拾利落後,坐在了寫字台前。將書桌上的護眼台燈調到閱讀模式,林簡從書包裏拿出英語書。大段的英語課文,他用手指著,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語調生澀又艱難。磕磕絆絆讀完了兩句,林簡緩了口氣,再從頭開始。燈影清輝下,瘦弱的一小團。他音量很輕,這一讀就是一個多小時,然而收獲甚微,流利地讀下來尚且困難,遑論連篇背誦。嗓子有點幹,林簡慢慢停下來,稍作調息。可能是英語書對他的吸引力近乎為零,林簡眼睛依舊盯著書上的詞組字母,但人卻開始不受控地走神。四周靜謐,偌大的別墅裏恍若無人之境,若沒有什麽要緊事,裴姐從不在林簡晚上學習的時候敲門打擾。空曠的房間,晦澀的英語課本,林簡緩緩趴到桌麵上,看著桌上的流沙器發呆,過幾秒,輕輕閉上了眼睛。他有一點點,想念曾經的同學和老師們了。沒成想這一閉眼睛,就直接睡了過去,等醒過來的時候,時鍾已經指向了十一點。林簡坐直了身體,揉揉被自己壓麻的胳膊,將書翻開,準備再重頭念起。就在這時,二樓房間突然傳來很輕的一聲關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