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得到雲舒意的迴應,流觴打著坐苦思冥想,把死前那幾年遇到的人一個個想過去,卻始終沒有雲舒意的身影,流觴有些氣餒,第一次為自己的沒心沒肺感到懊悔。


    他那些年遊戲人間,遇到的人太多,喜歡的人也很多,但那些終究都是萍水相逢的過客,日子一久他便沒了印象,哪裏知道曾經竟遇到過讓他想要長相廝守的人。


    想到相守一生,流觴便開始考慮他們長相廝守的地方,他估計雲舒意可能不願意跟他定居魔界,那也要迴魔界一趟,和老爸妹妹他們見上一麵……


    想到這裏,流觴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他覺得一向有些討厭人界的老爸大概會反對,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老爸多數時候都陷入沉睡,就算反對也有心無力。


    流觴就這般憧憬著未來,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傻笑,都忘了自己還未能過了雲舒意那一關,沒有想起來他是誰,其他的想再多也隻能是空想。


    流觴正想得出神,葉長青來敲門,說虛燭大師迴來了,還把冼前輩帶了迴來,請所有人前去。


    等雲舒意和流觴慢吞吞到場時,其餘人都激動地望著虛燭大師身旁的白衣男子,虛燭大師對其亦是恭恭敬敬,想來那便是傳聞中真正的第一高手冼輕塵了。


    那男子身量修長,容貌清俊,眼神淡漠,仿佛這世間萬物都入不了他的眼,手執一把寶劍,當真如神祇降世一般。


    修真之人一般看不出年紀,修為越高深者模樣越年輕,虛燭大師近兩百歲看上去如花甲之年,而冼輕塵都三百餘歲了卻完全是一副青年模樣,其修為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而雲舒意此時卻無心關注這位傳聞中的前輩是何等風儀,他目光掠過其手上的劍時不禁唿吸一滯,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


    虛燭大師一見幾大宗門的人都來齊了,先恭敬地地向冼輕塵點點頭,再望向眾人,用靈力將聲音放大數倍。


    “這位便是冼輕塵冼前輩,想必在場的諸位大多都聽聞過冼前輩之名,卻未能見真身……不瞞諸位,一百多年前,老衲有幸在與冼前輩相識,並得前輩每十年指點一迴,如今並未到與前輩約定的時候,隻因事關重大,老衲才不得不貿然前去打擾前輩清修,由衷感謝冼前輩願意前來。”


    說到這裏,虛燭大師畢恭畢敬地給冼輕塵施了一禮,冼輕塵隻是冷淡地頷了頷首。


    雲舒意正死死地盯著冼輕塵手裏的那把劍,盯得眼睛有些發酸時,突然感覺袖子被誰扯了一下,轉頭一看,竟是洛長寧。


    “我認識他。”洛長寧亦是緊盯著冼輕塵的臉,語氣很篤定,聲音卻有些發顫,“他是誰?”


    一邊的流觴聽得奇怪,既然認識又為何要問他是誰?既然不知道他是誰又怎麽能說認識?


    “他叫冼輕塵,你的確認識。”雲舒意迴過神來,卻並不意外似的,挑眉道,“你想起來了?”


    “冼輕塵,冼輕塵……”洛長寧反複念著這個名字,似乎想從識海中找出有關這個名字的記憶,卻怎麽也找不到,口中念得越發急切,急得眼睛都有些發紅。


    “長寧,你怎麽了?”從來沒見過洛長寧這幅模樣,葉長青連忙關心道。


    洛長寧卻聽不進別的話,猛地抬頭盯著雲舒意,“告訴我,他是誰?”


    “長寧,怎麽跟為師說話呢,一點也不乖。”雲舒意卻似沒發覺其異常似的,伸手摸了摸洛長寧的頭,柔聲道,“為師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叫冼輕塵,至於其他的……你去問他自己啊。”


    洛長寧再次看向冼輕塵,見其一臉淡漠的神情,不知怎地竟覺得心裏一痛,莫名的悲傷如潮水般湧來,幾乎將他淹沒。


    “不……我不要,不要問他……”洛長寧拚命搖頭,後退,想要從那突如其來的情緒中掙紮出來。


    幾人都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忙問雲舒意:“師尊,長寧這是怎麽了?”


    雲舒意一臉事不關己道:“為師如何得知?你們問他自己。”


    “師尊你就別裝了,長寧什麽也不記得,但師尊你顯然是知道他是誰的。”這迴說話的是孔長生,他是雲舒意收的第一個徒弟,知道的事情比別人多點,“當初撿到長寧的時候,一見他的臉你就愣了,之後就笑得跟隻狐狸似的,不知道在算計著什麽。”


    流觴心道:本來就是狐狸麽。


    雲舒意斜眼看孔長生,道:“就你最精,還學會管閑事了。”


    “這……師兄弟之間的事哪能算閑事呢。”孔長生一臉憨厚地撓撓頭,“長寧也跟咱們這麽久了,師尊您對他怎麽也有點情分吧,那位冼前輩顯然是他曾經認識的人,您就動動嘴皮子,沒準長寧就恢複記憶了呢?”


    祝長歡一臉驚訝:“什麽?原來小師弟失憶了?”


    “笨!這不明擺著麽,除了你沒誰不知道。”葉長青目露嫌棄。


    流觴心道:……還好我嘴慢。


    “要不要想起來取決於長寧自己,而不是我。”雲舒意望向洛長寧,抬手在其頭頂以靈力輕柔撫慰,待其平靜下來後,溫聲道,“長寧,你願意想起來嗎?”


    洛長寧眼中有一瞬迷茫,很快又清晰起來,他望向冼輕塵,堅定地點頭道:“我要知道他是誰。”


    “我問的是,你要不要想起來你自己是誰。”雲舒意莫名地看洛長寧此刻的模樣不順眼,繃直了嘴角,臉色顯得有些冷淡,“不要把一切都寄托在別人身上,你要記得,無論你做什麽什麽選擇,首先要為你自己負責。”


    洛長寧有些疑惑地看向雲舒意,把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理解透了,才有些遲疑地點頭:“我隻想知道他是誰,我自己不重要。”


    雲舒意閉了閉眼,莫名有些胸悶,大約是有些恨鋼要成鐵,畢竟曾經是那樣耀眼的人哪……


    罷了罷了……雲舒意自嘲一笑,覺得自己的情緒很可笑,他這是在多管什麽閑事呢,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何必操心這麽多。


    “好,你自己去問他吧。”雲舒意點頭道。


    接著一幕讓流觴幾人都覺得有些奇怪,對於自己上前問冼輕塵一事,洛長寧麵上還是抗拒,像在懼怕著什麽,但身體卻毫不猶豫地一躍而起,像根木樁似的直挺挺落到冼輕塵麵前,語調僵硬地問:“你是誰?”


    話音一落,洛長寧卻像是被嚇到了似的後退,仿佛方才出口的不是自己。


    孔長生很快明白過來,問道:“師尊,剛剛是你搗的鬼吧?”


    “怎能說是‘搗鬼’?”雲舒意沒有否認,而是道,“決定是他自己做的,為師不過是助他一臂之力罷了。”


    “這位施主……”虛燭大師正要上前,卻被冼輕塵攔住。


    冼輕塵望向洛長寧,眼裏盡是不敢置信,目光緊緊地盯住那一人,聲音都有些微微顫動:“……阿洛?”


    聽見這個聲音,洛長寧覺得眼前浮起許多模糊的畫麵,每一幀裏都有眼前這個人,曾在他遺失的記憶裏無數次叫他——


    阿洛,阿洛,阿洛。


    洛長寧心中不知名的情緒翻湧,既渴望又懼怕,既想上前又想逃離,見冼輕塵朝自己走來,還是忍不住轉身逃開。


    “阿洛!”冼輕塵如一道白色電光,轉眼便攔在了洛長寧麵前,原本淡漠的雙眼此時盈滿了淚光,眼瞼輕輕一眨,便落下淚來。


    洛長寧怔怔地看著眼前人,突然就不想跑了,抬手想為他擦掉眼淚,可剛擦掉這一滴,下一滴又落了下來。


    “阿洛,阿洛,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冼輕塵一邊掉淚一邊笑,捉住洛長寧的手,將其抱進懷裏,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將他包圍,喜到極處便生出了些傷心。


    洛長寧沒有抗拒,任由冼輕塵將自己緊緊抱住,心中既迷茫又有些莫名的安定,他就像一片飛蓬,晃晃悠悠地終於有了著落處,可他卻不知道這是個怎樣的著落。


    是喜是悲,還是宿命的輪迴。


    眾人都噤了聲,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他們既不敢出聲打攪這位前輩與故人敘舊,又舍不得離開,隻沉默又興致勃勃地望著,內心不斷地猜測著這位與冼輕塵前輩似乎舊相識的“阿洛”是誰。


    趙甲長老死死地盯住洛長寧,心中有個讓自己都嚇一跳的猜測,他不斷地否定卻又越發肯定,愈是不敢置信,便愈是篤信,嚇得他都有些腿軟。


    “雲舒意!”趙甲長老心中一腔怒火燃起,卻又不敢高聲喊出來,隻得在人群中穿梭,找到這個罪魁禍首,壓低了聲音怒罵道,“雲舒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竟敢將我淩雲峰的先輩藏起來!”


    “趙長老您可別把這罪名強加給我,我冤枉啊!”雲舒意一臉無辜地望著趙甲長老,無奈歎道,“您捫心自問,我什麽時候把他藏起來了?你們上到峰主長老,下到內門外門弟子,很多人可都見過我這個徒兒……”


    “什麽徒兒?那是先祖!”趙甲長老朝洛長寧的方向拱了拱手,橫眉冷眼訓斥道,“你尋得先祖而不報,以先祖之師自居,折辱先祖,當該何罪?!”


    “不知者無罪。”雲舒意搖了搖頭,以看傻蛋的眼神憐憫地看著趙甲長老,“那是淩虛峰的先祖,可不是雲迴峰的先祖,你們淩虛峰那麽多長輩都沒認出來,我一個才出生二十幾年的晚輩又哪裏知曉其身份?”


    “你……”趙甲長老吹胡子瞪眼半天,竟無話可說。


    他絕對不相信雲舒意不知情,但雲舒意說的也是事實,整個淩虛峰都沒認出來的人,憑什麽要求他雲舒意一定要認得出來?


    不知者無罪,他們也隻得吃這個啞巴虧了。


    現場也有幾個人隱約猜出了洛長寧的身份,卻又都不敢置信,因為他竟是淩雲峰三百年前的先祖,整個淩雲峰史上的最耀眼卻又最短暫的流星——淩洛。


    淩洛天縱奇才,在十六歲時便可與當時第一高手匹敵,在十九歲時麵對整個修真界對淩雲峰的質疑,當眾突破修為,眾目睽睽之下被九十九道天雷劈得魂飛魄散,一縷殘魂附在一棵含羞草上於三百年後重生,又被雲舒意撿到。


    雲舒意在年幼時見過淩洛的樣子。


    那是他母親死後,他被淩雲峰接了迴去,在淩家祠堂被立了個下馬威,要求他給淩家先祖的牌位跪下磕頭,其中英年早逝的淩洛是唯一有畫像留下的。


    雲舒意不想跪,被人摁著跪下磕了頭,當時年幼的他無力抵抗,隻得死死地盯著畫像上的人,把那張臉記得清清楚楚,以至於他在看到洛長寧第一眼時便認了出來。


    其實也就那麽點事,談不上恨,就是有些不痛快,但雲舒意向來是個小心眼的,於是決定在洛長寧身上痛快迴來。


    “師尊,小師弟,長寧他……”葉長青也明白了,結結巴巴道,“他是……淩洛前輩?”


    雲舒意點了點頭,見葉長青一臉見鬼的神情,理解道:“為師也不敢相信,但這的確是事實。”


    其餘幾人:“……”真沒看出你哪裏驚訝了。


    “真沒想到,小師弟竟然大有來頭……”祝長歡感慨地望向洛長寧,“我們雲迴峰可真是藏龍臥虎。”


    “何止是藏龍臥虎啊,這藏的就是一祖宗!”葉長青喃喃道。


    孔長生摸了摸下巴,笑而不語,雖然訝異,卻也並不完全在意料之外,他早就察覺這小師弟身份不一般,隻是沒想到竟是這麽個不一般法。


    幾人正討論著,冼輕塵拉著洛長寧徑直走到雲舒意麵前,目光冰冷銳利,如一道冰錐紮過來,而雲舒意依舊笑如春風,悄無聲息將那冰錐融化。


    “冼前輩,有何指教?”


    冼輕塵聲如寒霜,質問道:“阿洛身上的契約是與你結的?”


    “是。”雲舒意笑眯眯點頭承認。


    寒光一閃,冼輕塵手裏的劍已然出鞘架在雲舒意頸間,冼輕塵一字一頓道:“解開。”


    雲舒意怔怔地望著那柄錚亮的劍,眼神呆滯了片刻,麵色竟有些蒼白。


    “解開。”冼輕塵沒有耐心地將劍逼近了一份,雲舒意並未用靈力護體,輕易地被劃出一道血痕。


    流觴急得朝冼輕塵喊道:“把劍挪開,你傷著他了!有話好好說!”並抬手打算將劍拉開。


    “我沒事。”雲舒意迴過神來,趕緊握住了流觴的手,他盯著冼輕塵,輕聲問道,“這劍你哪來的?”


    “我讓你把契約解了!”冼輕塵喝道,將劍又近了分。


    雲舒意不躲不避,伸手握住了劍刃,也厲聲問道:“我在問你這劍哪來的?!”


    “師尊,你的手!”流觴看得心疼,也不懂一向淡然的雲舒意為何這麽執著於一把劍的來處,將目光轉到劍上一看,頓覺得有幾分眼熟。


    冼輕塵手上的這把劍與雲舒意的迴雪劍有幾分相似,若仔細看便會發現,劍柄與劍鞘上的花紋和迴雪是相反卻又相合的,大約是一同鑄的劍。


    “那是‘流風’,和師尊的‘迴雪’是一對雌雄劍!”除了流觴,孔長生也發現了這一點,但顯然孔長生了解得要比流觴多得多,“迴雪劍是師尊他母親留給他的,這流風劍與他大約也頗有淵源,冼前輩您就先告訴他劍的來曆吧!”


    洛長寧上前把雲舒意的手掰開,又從冼輕塵手中取下,仔細擦了血。


    冼輕塵看著他動作,不解道:“阿洛你……”


    洛長寧也看向冼輕塵,輕聲問道:“你從哪兒得到這把劍的?”


    別人問他懶得搭理,洛長寧開口冼輕塵自然不會忽視,溫聲答道:“極雪之巔。”


    雲舒意一聽到這幾個字,麵色更白了幾分,追問道:“劍原本的主人呢?你把他怎麽樣了?!”


    “沒有主人,”冼輕塵望著天,淡淡地道,“是我撿的。”


    “撿的?”雲舒意微不可察地趔趄了一下,被流觴立即扶住,他目光呆滯地望著流風劍,突然笑了一下,喃喃道,“好啊,撿的好啊,若是撿的……好啊。”


    雲舒意嘴角總是噙著笑意,通常都笑得溫潤和煦,偶爾也露出點狐狸的本性,顯出幾分狡黠,卻從未這般笑過,笑得空蕩蕩的,好像所有的情緒都在一瞬間被抽離,不知悲喜,莫名的蒼涼。


    流觴剛把雲舒意手上的傷愈合,驀然抬頭,卻發現這人似乎心上也多了道傷,不深,但會疼。


    流觴不知該怎麽辦,隻得握著他的手,輕聲道:“師尊,你不要難過……”


    “無礙,長悠,我不難過。”雲舒意輕聲安撫著,卻不自覺反握住流觴的手,握得很緊很緊,仿佛要從他那兒獲得力量。


    “淩洛前輩,不,長寧……”雲舒意看向洛長寧,緩聲道,“我不管你以前是誰,對我而言你就是洛長寧,是我的小徒弟,隻要你願意,雲迴峰便永遠都有你的位置。”


    “我現在問你,你要跟著這個人走嗎?還是之後與我們迴雲迴峰?”


    眾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洛長寧。


    冼輕塵也有些緊張地看著他,顫聲道:“阿洛……”


    “先祖!淩虛峰第十七代弟子趙甲拜見先祖淩洛!”


    這時趙甲長老突然推開葉長青幾人,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聲淚俱下道:“您是淩虛峰的先祖,怎能屈居人下為徒呢?按輩分來說,那雲舒意連您的徒孫都不夠格!而冼前輩雖與您少年交好,卻到底是外人,隻有淩虛峰才是您的家啊!”


    “恭請先祖迴歸淩虛峰!恭請先祖迴歸淩虛峰!”趙甲長老把頭磕得砰砰響。


    “我……”洛長寧沒有理會趙甲長老,目光在冼輕塵和雲舒意之間遊移,半晌後,又看向了雲迴峰上幾位師兄,猶豫道,“我……我不知道。”


    “嗬,傻長寧。”雲舒意突然笑出了聲,笑裏透著幾分暖意,“看你之前那要死要活的樣子,還以為你會毫不猶豫跟他走呢。”


    雲舒意收了幾個徒弟,從來都隻憑著自己開心,隻要自己爽快了他也不管別人怎麽想,更沒想過要從幾人那裏得到什麽。


    這一刻的猶豫已經夠了,足夠了。


    比他想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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