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這樣大熱的天,怎麽還有客來?”


    張氏扭頭,見牛婉抱著賈莛嫋嫋娜娜走了出來,穿了淺薄的竹青色紗裙,外頭罩著月白色繡纏枝蓮的單襟小褂。饒是這樣清涼的打扮,還禁不住拿了把竹製宮扇扇著風,顯然很是耐不住這樣酷熱的天。


    “正是,這樣暑熱的天兒,難為她還親自過來一趟。”張氏打量了下她,隨即笑道,“你房中也該再添幾個冰盆才是,莛哥兒也是個怕熱的。”


    “無妨。”牛婉將懷中的粉娃娃又往上抱了抱,隨即方問道,“太太,方才來的那位是?”


    “說起名字,你也該知道才是,”張氏輕聲歎了口氣道,“正是柳尚書之女,柳嫣然。”


    牛婉果然一驚,下意識道:“竟是顧家太太?可是聽聞,顧太太一向不怎麽出門的......”


    “她如何能出門,”張氏幽幽道,“她夫君長年征戰在外,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指望她。偏生外頭又有那等小人喜歡造謠生事,往哪處多走動走動便流言滿天飛,竟不如一直待在家中好。”


    “話雖如此說,”牛婉道,眼中皆是掩飾不住的向往之情,“但他們夫妻二人感情那樣好,又是除對方外不娶不嫁的,隻怕是為了夫君而心甘情願將自己鎖在那深宅大院中吧?


    張氏望著她微微發亮的眸子,沉默不語。


    顧家江雲與柳家小姐的愛情,一直是世人皆羨慕不已的伉儷情深。二人本為表兄妹,自幼便是青梅竹馬,在那鍾鳴鼎食之家一同長大,相知甚深。待到柳嫣然及笄之時,已是出脫的京城內人人皆讚歎的品貌,世人誰不知柳家小姐生的一副閉月羞花的好模樣。


    顧江雲同她青梅竹馬,自然亦不能免俗,二人很快便暗生情愫。為了這個,顧江雲年紀輕輕便上了戰場,以其英勇無畏少年熱血而立下了大功。在老皇帝問他想要何種賞賜時,更是當著這滿朝大臣的麵,跪請迎娶柳家小姐。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閨中少女不自覺心生向往,想那顧家公子不知是何等的專情俊逸,倒是正配寫進話本裏傳唱的一段佳話。


    佳話中的才子佳人相依相偎,一言一語中,滿滿皆是纏綿悱惻的故事。


    “我當年,也是常聽他們的故事呢。”牛婉笑道,“連母親亦與我說,如顧將軍那樣的癡情之人著實少見,真真是一等一的人品。”


    這世間的女兒家,哪個心中不懷春?隻是世上男兒皆是三房四妾左擁右抱,將這一顆真心托付給的那個人,卻是從來也不稀罕真心這種東西的。他的身邊自有軟玉溫香美人在懷,哪怕不是自己,也會是另一個人。


    這本就是世上最不公平之事。女兒們看的清,因而愈發不抱任何希望。


    可忽然就有這麽一段故事,故事中的才子從不像西廂中的張生那般,一去就再也不複返;他奮勇殺敵征戰沙場,到頭來,也不過是為了光明正大向這全天下宣布,這是他的愛人罷了。


    這份癡,最是人間難得可貴之物。


    “且看著吧,”張氏卻有些懶怠的模樣,隻隨口道,“你要知道,顧將軍不僅疼惜妻子,更是個孝子呢......”


    而在書房內,賈琅輕聲笑了下,將白皙的手指間執著的那枚白棋向西方放去。隻是輕輕巧巧一個落子,局勢瞬間大轉,周圍的黑棋都被打下來了一圈。


    “好棋。”賈璉讚了一句,卻又意味深長道,“隻是這棋局布的再妙,該顯現出來的,也早顯現出來了不是嗎?”


    “大哥這是說什麽話呢,”賈琅漫不經心道,“我也從未想過要遮掩什麽的,這又能瞞得過誰呢?隻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


    賈璉的眉頭愈發蹙了起來,語氣中亦有些惱怒:“你竟是認準了他不成?他自然也是要成家立業的,到時候你——”


    “他不會。”賈琅截斷了他的話,心平氣和道,“他是不會娶任何一個女子的。”


    賈璉被他那澄澈的目光盯的心煩,不悅道:“先隨你們胡鬧去,我竟也沒法管了。隻是好歹別太出格兒,否則若是太太知道了,哪裏還能饒了你!”


    對麵的少年不由得輕笑一聲,搖搖頭不言語了。


    賈璉皺著眉打量他,一襲白衣,隻在袖子處繡了銀色的雲紋圖樣。眉目皆如水墨畫出來的一般,氣質幹淨出塵的很。這樣熱的天,他的頭上也未沁出一滴汗珠,肌膚如白玉般瑩潤無暇,觀之竟像是一尊雪娃娃,令人心生讚歎之意。


    然而,一想到這樣的弟弟被一匹大尾巴狼拐走了,他的心內就異常的不爽。


    “說起來,”賈琅隨口道,“西邊這幾年來皆是風平浪靜,陛下似乎動了幾分念頭呢。”


    “念頭?”賈璉嗤笑,“該不會這樣便想把顧江雲顧將軍撤迴來吧?不是我說,聖上這吃相也著實難看了些。即使顧將軍是太上皇的人,他也該徐徐圖之才是,當時將林姑父撤下來時,還不是迫不及待用自己的人頂上去了?”


    “一山難容二虎,一國又哪裏能有兩君?”賈琅慢悠悠又放下了一顆白棋,“這些個爭權奪利之事,還是早早結束,才好真正保得百姓太平。”


    可是又哪裏便能結束得了,高高在上的位置隻有那麽一個,又有誰願意一輩子隻能站在台階下,仰望著皇座上端坐著接受朝拜的那個人呢?


    賈琅總不管這些,每日除了處理公務外,隻時不時去城外的莊子處,看看這番薯的情況如何;又或是與水溶攜手同遊,二人親密更甚往日,全然容不下其他人的參與。


    便連那群看熱鬧的神仙,亦有被他們的粉紅光環灼傷眼睛的憂愁,每日隻感歎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二人為何便不能收斂一些?】


    ......不好意思,我們從不懂收斂為何物。


    【想過我們這些無仙侶的神仙的感受嗎?】


    ......不好意思,我們暫且不想顧慮你們這些無關人士的感受。


    【本座看著你們,真想自己編出一本話本來,讓那些個凡人好好看看,什麽才叫秀恩愛於無形!】


    彼時水溶正與賈琅一點點整理衣襟,又百般摩挲撫弄,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將那截瑩潤到有些耀眼道手腕遮住了。他攬了賈琅的肩,全心全意在這人耳畔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天上諸神仙隻能歎著氣,默默地自己舉起手把眼睛遮上了。


    兩月後果然有消息傳來,顧江雲顧將軍被調迴京城,明麵上雖又往上生了一級,可實際上卻被收迴了兵權,權勢大不如前。接管邊疆之地的,不是別人,正正是被當今聖上重用的杜明。


    顧太太又來了賈府一遭兒,卻是特特為了謝過張氏恩情。張氏見她如今整個人都有了神采,眸子中光彩熠熠,一下子似乎又是當年那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了,不由得笑道:“看把你高興的,竟這般想你夫君不成?”


    顧太太登即啐了她一口,可麵上卻顯現出幾抹女兒家方有的嬌羞來,身上也穿了些平日裏從來不碰的鮮亮顏色。她的眉眼皆含著笑意,道:“也不好在你這兒多呆的,我正準備著在我家夫君迴來前,將那將軍府重新整修一遍方好。又有大批需要采購的東西,上上下下都等著我迴去支對牌呢。”


    因而匆匆離去了,隻是這一次腳下生風,那樣一個驕傲的人,竟也全然掩飾不住這樣一腔欣喜的心情。


    張氏望著她,卻也難得感慨了幾句,隻是心中暗道:隻願自己那不好的預想,竟是千萬別實現的才好。


    顧將軍迴京的那一天,不知有多少女兒家偷跑出去看。她們躲在那茶樓中又或是拐角處,蒙了麵紗,望著那騎馬的將軍慢慢走近。這十幾年的軍旅生涯,將這個原本溫潤的君子打造成了一顆出塵的明珠,眉眼間皆是那份上過沙場之人方有的堅定鋒芒,放在何處都是令人一眼便可望見的存在。


    那些未出閣的女兒們皆捂了臉同身旁跟著的丫鬟們嬌羞低語,更有膽子大些的農家女,徑直手中執著的花兒向他扔去。一時間漫天皆是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顧江雲卻是不動聲色的,隻朗聲笑道:“我這一世,有一朵花便足矣。”


    說著,他低下頭去,慢慢親吻了下腰間掛著的荷包。


    那是個湖綠錦底的荷包,上頭繡著雙開的並蒂蓮,相依相偎,永不分離的花朵。


    眾人的讚歎聲更是不絕,目送著這位將軍慢慢遠去,一路向其牽腸掛肚許多年的家行去。


    “嫣然。”


    “我迴來了。”


    到了此處,似乎所有的風流佳話皆可迎來一個最圓滿不過的結局,可深宅大院中的張氏隻是冷眼看著,絲毫也不為這世人皆心向往之的一段戀情而心動一分一毫。


    “太太究竟在擔憂什麽呢?”牛婉不解道,“顧將軍並非那般負心薄幸之人,一直都是如此情深似海,一心一意的。難不成,還會有什麽別的難處嗎?”


    “別的難處?”


    張氏輕笑了聲,扶著她的手,目光看向遼遠的天際。


    “自然是有的,一轉眼一十九年過去,紅顏已舊啊。”


    而天上的薄雲翻卷,像是在醞釀著一場大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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