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五日後去了京城郊外。


    那一天是竇憲難得的休沐日,很早他就叫了履霜起來。她正碰上月事的第一天,肚子沉墜墜的,像有人在拿刀子攪著內裏一樣,痛的頭都發昏。手撐在床上許久,始終起不來。但見竇憲洗漱完,遠遠地催她,還是答應了一聲,極力地穿著衣服起身了。


    換過衣服後,竇憲見她臉色白白的,問了一聲,“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不欲掃他興,搖頭說,“沒事。殿裏太悶了,才這樣。出去吹吹風,我就好了。”


    竇憲也就沒放在心上,牽著她出去了。


    竇順早準備好了馬,在宮門前等他們了。履霜見了,微微地詫異,“不坐車過去嗎?”


    竇憲興致勃勃地說,“坐車有什麽意思?”翻身上了馬,把手遞給她。


    她猶豫了一會兒,咬咬牙就著他的攙扶上去了。


    一路上,竇憲都很高興,攬著她,不斷地說著話,“...那年我去敦煌,他們那裏也有座山,叫做鳴沙山。”


    履霜坐在他前麵,緊緊地握住了韁繩,勉強才能不掉下去,一邊接口,“鳴沙山?”


    他“嗯”了聲,笑著說,“就是個沙洲啦,隻是天氣晴朗時,會有沙鳴遍布城內,尤其小孩子,有許多孩子一聽就哭了,所以叫鳴沙山。”


    她問,“那山...那山長什麽樣?”


    他有些奇怪地說,“剛剛不是說了嗎,就是個沙洲嘛。”


    她痛的頭發昏,勉強說,“哦,剛才風大。我,我沒聽清楚。”


    他親昵地把她抱在了懷裏,“冷不冷?要不要坐到我後麵去,我給你擋著風?”


    她搖了搖頭,“算了,懶的換了。”


    竇憲說“隨你”,又同她說起敦煌的民俗風情來。


    她昏頭脹腦的,一句都沒聽進去。馬又顛簸,讓她忍不住想吐。終於,在快接近京郊時,她眼前一黑,忽然地栽下了馬。


    再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身處不知名的房間。竇憲正坐在她床邊,閉著眼睛,右手撐著額頭,在睡。


    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昏迷了不少時間,下意識地去看外麵的天色。好在天還沒黑下來,太陽還不高不低地掛在天上,大約是下午時分。她鬆了口氣,掀開被子,去找外衣。


    竇憲睡的淺,聽見一點動靜就醒了。


    她見他抬起了頭,看過來,心裏大為羞慚,一邊加快速度地穿著衣服,一邊囁嚅著說,“下午還是能爬山的。”


    他靜靜地看著她,什麽都沒說。


    她心裏惴惴的,問,“你生氣了嗎?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冷冷地問,“你不舒服,為什麽不告訴我?”


    “也沒有不舒服......就是有點累。”


    他突然覺得疲憊,看著她問,“你為什麽老這樣呢?把事情都憋在心裏,什麽都不和我說。你身上不舒服,難道我會逼著你去爬山嗎?”


    她攥著身下的被子,“我隻是...不想叫你不高興。你別生氣,竇憲。”


    她說的小心翼翼,他聽的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真的,你別這樣。我難道是外人嗎?為什麽你總是怕麻煩我?你要改掉這個脾氣,知不知道?”


    “知道的。”她低著頭,難過而茫然地說,“可是...如果我想改掉脾氣,要從哪裏改呢?”


    他下意識地想開口說話,卻發現根本無法迴答。


    她的所有經曆堆放在一起,造就了今天的謝履霜:逆來順受、有事喜歡一個人承受。如果他僅僅說一句不喜歡,又讓她從人生的哪一點開始否定自己呢?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去嚐試理解她,懂得她。一直隻是指責她。好在,話收在了那裏,沒有出口更傷人的言語。


    他想到這裏,轉而說了輕鬆的話,“第一個就是,我讓你睡覺你就必須睡覺。”他湊近她,去把她的衣服解了下來,“再睡會兒吧,等你好了,我們再過來爬山。”


    她被推著躺下了,說,“好。這是哪裏?”


    “一家客棧。你安心地躺著,我待會兒去問老板娘要些止痛的湯藥過來。等你休息好了,正好起來喝掉,咱們迴去。”


    她想說不用了,但見竇憲堅持,還是順從地答應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竇憲輕輕地拍著她,一直到她氣息逐漸地均勻,他才輕手輕腳地出去了。下樓找老板娘,“大夫呢?”


    老板娘正在擦桌子,見他問,頭也不抬地說,“開完了藥方,正碰上人找,先走了。喏,那方子他放在了櫃台上,你自己拿了去抓藥。”


    竇憲拿過了細看,見裏頭有桂枝、川烏等不少散寒大藥,皺眉道,“這方子也開的太猛了吧。內人不過是來月事,身上不爽利。這醫師怎麽開了這樣的藥方出來?”


    老板娘道,“不是呢,剛剛那醫師開藥方的時候,說你夫人亡津失血、元氣頗為虧損,所以加了那些藥材。”


    他沒明白過來,“什麽亡津失血?”


    老板娘抬頭說,“就是月子病。女人生孩子時太用力,失血過多,過後又調養不當,就容易得這個。”


    竇憲聽的不悅起來。什麽月子病?履霜從沒有過孩子。


    但這樣的話也沒必要對老板娘講。所以他草草地說一聲“知道了,多謝”,又囑咐了她幫忙照看一下內人,就出去抓藥了。


    到了藥鋪,他想著那副方子開的怪,也不知道是不是醫師老眼昏花了。把紙團做了一團,另抓了一幅溫宮的方子,借了客棧的廚房煎給履霜喝。


    她以為那是老板娘給的,也沒多問,等湯汁放涼了,就慢慢地喝盡了。


    竇憲見她臉上浮起了血色,帶著她下了樓,結清了房錢,又找了一家店吃飯。見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他去包了輛車,帶著履霜迴宮去了。


    而此刻的內廷,天色已黑。劉肇正眼巴巴地扒在窗戶上,往外看著壽康宮的方向。


    宮女文瑛走上前來,輕聲地催促,“陛下快睡吧。”


    他搖頭,“文瑛姐姐,母後呢?我已經好些天沒見到她了,現在我能去見見她嗎?”


    文瑛遲疑著說,“天這麽晚了,太後一定休息了,陛下還是睡吧。”


    但劉肇的倔勁上頭,頓足道,“我不!我不是皇帝麽,朕命令你們,立刻帶朕去壽康宮!”


    文瑛見這小祖宗發了脾氣,暗暗地叫苦,去叫了一同侍奉的人過來。


    眾人都跪地求著劉肇。但他不為所動,堅持要去壽康宮。又見眾人紛紛阻攔著,更激了逆反之心。


    “啊!你們看!”他忽然指著天邊說。


    眾人都下意識地去看。他趁著這一會兒的功夫,一溜煙地跑不見了。


    內廷的路多而深廣,他隻跑了一會兒,就迷了路。天又黑。不由地走的跌跌撞撞的,在路上哭了起來,一邊喊“母後!”


    沒有一個人理他。


    但他到底質性聰穎,記得從福寧宮到壽康宮的路,擦著眼淚,還是找了過去。


    恰好遇到一輛車慢慢地停在了宮門前。竇憲先從裏麵跳了下來,隨即去打簾子,履霜搭著他的手,慢慢地走了下去。


    他想奔過去喊母後,但眼見著竇憲擁著履霜,熟稔地往壽康宮內走,聲音像被吃掉一般,一句話都發不出。


    舅舅怎麽還不出來......


    他在心裏這麽問,躲在遠處的樹後麵等著。等著竇憲一走,他就要進去找自己的母後。


    但一直到壽康宮的燈全熄了,天色更加地暗沉了下去,竇憲也不曾出來。


    劉肇攥著樹皮,幼小的心裏,似乎明白了四叔說過的話的意思。


    次日竇憲起了床,聽聞劉肇半夜逃離福寧宮一事,不由地大為光火。忍著氣去上了朝。一散了朝,他立刻去了福寧宮,喝罵劉肇,“陛下今年也有七歲了,放在老百姓家,是知事的年紀了。何況您又是天子。怎麽還像稚童似的,大半夜的跑出去?”


    劉肇見他毫不留情地數落自己,心頭不甘,向前踏了一步,“那朕也告訴你!你今年三十歲了,要知道朕是君,你是臣!不許你這麽和朕說話!”眼見著竇憲的臉色沉了下去,他內心惴惴,但還是強撐著說,“你退下!”


    竇憲冷笑道,“臣退下?”輕而易舉地提著孩子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陛下忘了是誰扶著你登上了皇位?嗯?竟敢這麽和我說話?”


    劉肇年紀小,一下子被舉的這麽高,心裏嚇壞了,但緊緊地咬著牙,絲毫不改口,“你欺負朕!你欺負朕!你退下!”


    眼見竇憲的臉色越來越差,竇順忙上前去救了劉肇下來,叮囑他,“陛下乖一些。侯爺他也是怕你晚上隨便地亂走,出意外,才這樣的嚴厲。”


    不料劉肇像張牙舞爪的小老虎一樣,劈麵地喝退了他,“你也退下!朕沒讓你開口,不許你說話!”


    竇順訕訕地答應了一聲。竇憲卻看不過。竇順眼見二人又要起衝突,忙拉住了主人,推著他往外走。


    一時到了門外,竇憲不痛快地說,“你做什麽?那小崽子竟敢這麽和你說話,反了他了。”


    竇順心頭湧起暖意,擺著手道,“侯爺別為阿順和陛下起衝突。到底我是奴才,他是皇帝呢。”又誠懇地勸道,“您的脾氣也太急了。終究這是內廷,怎麽好氣急了就動手,嚇唬陛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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