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十四時十一分,在任何一個時區上都不過是普通的一分鍾,但對於尼泊爾來說,卻是毀天滅地,經曆浩劫的時刻。


    當那些已經在杜巴廣場矗立長達幾個世紀之久的神像從神龕中跌落的時候,當遙遠的山峰在大地上顫抖的時候,整個加德滿都陷入黑暗之中。


    太陽依舊在頭頂閃耀,但是人們眼中看不到任何光芒。頃刻間揚起的塵土代替了從前種種,人們哭喊著:“什麽都沒有了。”


    是的,他們的神廟塌了。


    曾經以為壘築在它們周圍,無比堅實的磚塊兒一瞬間被潑灑出去,如同一碗水,如同一把粉,就那樣散落一地。


    厚重的塵土和零碎的建築恰好掩埋了連日以來遊客們抱怨的滿地鴿子糞。可此時坐在一片廢墟之上的他們看著眼前的斷壁殘垣,又無比渴望這個時候的自己能像鴿子一樣長出翅膀,飛過這滿眼狼藉。


    坐在床上的施念感覺到床體異常強烈的晃動,身體一瞬間的麻木讓她意識到糟糕的事情發生了。老舊的旅館早已經不住如此折騰,常年被雨水腐蝕的木窗欞發出陣陣碎裂聲。山崩地裂遠不如眼前世界的頃刻坍塌更讓人感到窒息。


    地震發生時,涼壬就站在門口,他完全有機會從這裏跑出去。可是此刻,他正用身體給施念撐起了眼前唯一的光。


    陽光在重疊的板縫間穿梭,最後從涼壬肩膀上扛起的木縫裏透了進來。那束光猶如湧動在幹枯的深井裏的一股暖流,細細的照著施念的額頭,讓她在廢墟中看到生的希望。


    涼壬說:“慢慢把你的頭擺向兩側。”


    施念知道他在擔心自己的頸椎,便按他說的,輕輕將頭擺向兩側,隻是不小心牽動了跌倒時磕破的嘴角,血沾著灰和木屑一半迴流到嘴裏,一半淌在臉上。她又試圖活動下半身,但是她的腳被一塊兒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壓著,無法動彈。


    涼壬趴在她身上,曲著手肘給她撐起了一片狹窄的唿吸空間。施念看著他把左手從兩塊兒石磚中間抽出來,瞬間糾結在一塊兒的眉頭,在他碰觸到她的臉時,化開了。


    他抹掉施念臉上的灰,笑著說:“你還沒吃上我做的飯呢。我說了,要是你吃了我做的飯……”


    “我也不會跟一個騙子共度一生。”


    涼壬沒有辯駁,隻是低下頭調整唿吸,片刻他抬頭看著施念,“現在這種狀況恐怕也由不得你了。如果沒人過來救我們,這也許就是你和我的一生。”


    原來放在床頭櫃上的小鬧鍾卡在施念頭上偏左的位置,鍾麵被壓力擠得粉碎,玻璃碴落在板縫和地上,但它依然嗒嗒的走著。


    時間就是這樣一個即便天地混沌,也永不停歇的東西。


    “從現在開始,我還能堅持四十分鍾,四十分鍾之後就隻能看你自己的了。”


    性命攸關的時候,涼壬反倒輕鬆了似的,漸漸蒼白的臉上始終帶著笑。他問施念:“你還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算是遺言嗎?”


    他們看著彼此,卻是笑了。


    施念說:“我就是童諗。”


    “講些我不知道的。”


    施念感覺有股溫熱漸漸滲透到自己的左肩,她正要轉頭去看,涼壬皺了下眉心,問:“右手能動嗎?”


    施念抬起自己的右手輕輕摸了下他的腰。


    “現在這個樣子,我可什麽都做不了。”


    施念用餘光看到一根帶釘子的板條紮在他右肩上,自己左肩上的溫熱正是他的血一點點滲進來。而且,他的嘴唇也因疼痛微微發抖,可他便又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這兒開玩笑。


    施念隻覺得生氣,“有力氣在這裏想入非非,不如閉上嘴想想怎麽出去。”


    說著,她在他身下動了動。


    涼壬收攏胳膊,把她牢牢的護在身下,說:“別動。”


    那一聲之後,施念聽到再次塌陷的聲音,餘震過後涼壬艱難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額頭上的汗,一瞬間像是灑上去的水一般。


    施念知道那根紮在他肩膀上的釘子紮得更深了。


    “別動。”


    施念抱著他的腰說。


    “這個姿勢很難不動啊。”


    說著,涼壬抬起左手伸向施念的右邊握住一根突出來直指施念太陽穴的尖木棍。


    “把眼睛閉上。和我說說話。”


    施念何嚐不知道涼壬所有挑逗的話都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其實餘震過後她就已經看到了那根尖尖的木條。也無比清楚,如果不把它拿走,或者掰斷,以每兩分鍾一次餘震頻率計算,自己恐怕活不過三分鍾。


    在奇特旺的時候她跟涼壬說過,如果能活著離開尼泊爾,迴去以後就好好的。可是,如果不能活著離開……


    “我覺得,這也許就是因果。”


    “因果,你知道什麽叫因果嗎?”涼壬用力推開木條時,右肩流下的血滴到了施念臉上,“因果就是你明明來尼泊爾尋找金盞花,卻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拉裏格拉斯。”


    “我之所以來到這個地方,是因為我覺得廖曉喬的死不是偶然,而是一場由我主導失誤的醫療事故。我不應該對她進行催眠療法,更不應該用自己的經曆換取她的經曆,讓她產生現實和虛擬的錯位,誤以為李全就是那個帶著紅摩托車頭盔的人。”


    “你確定不是她自己想要發生的情感轉移?”


    施念耳邊傳來木條的斷裂聲,涼壬起伏的胸膛貼在她臉上,她聽見一陣快速的心跳。


    “其實,你也隻是想盡快幫她找到侵犯她的那個人,不是嗎?而且,廖東威不肯報警,你是唯一能幫到廖曉喬的人。你不是說過,每個醫生在接受病例的時候,都會預先想到最差的結果,然後懷揣著沉重奔向光明。整個過程,本身就是悲觀的。而且,有些結果是注定的,誰都沒法改變。”


    “你……”


    “那天我在。那天,奇特旺的日落特別美。”


    “我……”


    “那天我還聽到了一首非常美的詩。後來我想了很久,叫《愛上一個穿舊皮衣的男人》怎麽樣?”


    施念閉著眼睛感受那份來自另一個身體裏的心跳,聽到的卻都是自己的迴應,她沒法不愛他,可又沒法愛他,因為她無法給他一個他期許中的未來。


    “就算我當時是真心的,可也是在我不知道你接近我的真實目的之前發生的。現在你覺得我會和一個欺騙我的人在一起嗎?”


    “我們不是正在一起嗎?說不定還會死在一起。”


    涼壬的身體已經開始微微晃動,施念想要穩住他,不然釘子會紮得更深,又想給他暫時止血。剛剛塌陷發生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身上的紗麗被扯斷了一段,或許那些被刮碎的布料可以包紮他的傷口。


    施念往左邊看了看,兩拃遠的地方掛著一條白紗。


    她剛一動,涼壬一把按住她的手,說:“別動。再堅持一會兒。”


    “我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涼壬笑了,“放心,尼泊爾的諸神如果靈驗會祝你達成所願的。”


    “什麽意思?”


    涼壬盯著透光的地方說:“我在黑貝拉伯麵前撒了謊,那天我讓你離開並不是因為你留在這裏礙手礙腳,而是我沒法在你麵前殺人,即便他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你也知道,在黑貝拉伯麵前撒謊會有什麽後果。”


    “我不知道。”施念果斷的說:“我也根本不相信。”


    沒一會兒,她又重複道:“我根本不會相信那樣的傳說。”


    涼壬淺笑著說:“很快就會知道了。”


    施念早就聽不到頭頂時鍾的滴答聲,隻是覺得涼壬的臉越來越蒼白。


    “救命啊!有沒有人!救命啊!這裏有人受傷了!”


    從前還是童諗的時候,即便遭遇種種不幸,她連吭都不會吭一下。可是現在她不知道自己除了唿救,還有什麽辦法能讓涼壬活著離開。她甚至在嘴上說著不相信神明的時候,心裏在默默祈禱,隻要涼壬活著出去,她願意一命換一命。


    “別喊了,這裏還沒有救援隊趕來呢。”


    “你怎麽知道,萬一他們來了,隻是沒找到我們呢。”


    涼壬看著縫隙裏的光,說:“如果有人來,光線會因為遮擋而變暗。要保存體力知道嗎?從現在開始你不許說話,聽我說。”


    他說了很多,從如何判別外麵有人,到外界施救過程中要如何保護好自己不受傷,直到最後他談起和王見的相識。


    那是他剛去行為分析部不久,第一次以老師的身份對來自世界各地的警界精英講述行為分析在案件偵破時的參與過程。王見是眾多學生中問題最多的一個,再加上涼壬本身的中文水平很好,所以整個交流過程非常愉快且深刻。他說,那大概就是書上說的惺惺相惜。


    後來,王見迴國之後他們依然保持聯係。偶爾他也會以顧問的身份給王見解答疑惑。直到他離開美國,追蹤吳耀到尼泊爾的時候路線恰好經過中國,因為彼此身份的特殊性,那是他和王見自上次課程結束之後的第一次見麵。


    當時知道涼壬去尼泊爾的目的後,王見強烈反對。他說的道理,涼壬都懂。但那一刻,涼壬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人能阻止他非正規手段的報複。


    可是,命運之所以神奇正是因為它的未知。


    後來,在加德滿都,涼壬遇上了施念。


    那個可以阻止甚至左右他行為的人,出現了。


    涼壬趴在施念身上,越來越重。她輕輕拍著他的背,說:“你知道為什麽冬月二十九那天晚上我會出現在便利店嗎?因為我準備親手了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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