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施念坐在院子中央的花壇邊上曬太陽。她喜歡春天,因為不管之前經曆過酷暑還是嚴寒,從這個時候起,每段生命都是新的。


    花,草,甚至背後的陽光,都帶著初生的味道。


    初生是什麽味道?


    她撥弄花草的手指不小心被葉子劃破,細細的口子裏滲出血,她含在嘴裏有股腥味。


    集合的鈴聲再次響起,樓裏的人湧向大廳。不過,他們不再像迷途的羔羊那樣三五成群。更多的人已經開始習慣獨來獨往。大概是因為那種相見卻又不能言語的感覺太折磨人了。


    施念拍拍身上的灰,跟著走進大廳。


    她沒想過,切斷所有外界幹擾的內觀,竟然是一件無法自控的事情。隻要閉上眼,從前遇見過的人和事都像過電影似的一幕一幕躍然眼前,忍不住要找自己聊一聊。


    第一次見到廖曉喬的時候,是在她那個堪比足球場大的家裏。廖東威說隻要她躲起來,沒人能找得到。除了那條長滿斑點的狗。


    施念看著他鬢角偶然冒出來的白頭發,搖頭道:“那是因為它想找。”


    “我是她的父親。”廖東威用極具權威的口氣迴應施念的話,仿佛他才是那個更關心廖曉喬的人,確認無誤。


    施念不留情麵的迴擊說:“也僅僅是個父親。”


    當他再次抬手看表,施念已經不對他抱有任何希望。她叫傭人把斑點狗帶過來,接過牽引繩,順便對廖東威說:“如果廖總還有事的話,可以先離開。我有它幫助就夠了。”


    在施念見到廖曉喬之前,廖東威對她的印象逃不過尖酸刻薄四個字。這並不是施念的臆斷,而是從他敬而遠之的眼神中可見一斑。不過施念並不在乎,因為在她心裏也滿是對薄情寡義之人的鄙夷。


    是什麽契機改變了他們對彼此的印象?


    施念嘴角下沉,無奈的笑了。因為她從來都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和很多人一樣,她之所以選擇這個人作為結婚對象,其中的合適要大於兩人之間的感情。


    在施念看來,適合的婚姻就像一雙大小剛好的平底鞋,不一定好看,但起碼穿在腳上不必遭罪。


    而愛情和婚姻的關係,在她看來更像灰姑娘和她的水晶鞋,幸運的是水晶鞋能帶著灰姑娘找到王子,不幸的是那種材質的鞋隻有一雙。


    她之所以願意穿上平底鞋,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水晶鞋。


    大理石地麵盛著施念輕巧的腳步,她跟在斑點狗身後慢慢靠近三樓拐角,一處幽閉的房間。廖東威大步向前,正打算推開門,施念攔下他,輕輕擰了下門鎖。斑點狗聞見廖曉喬的氣味,激動的扒開門撲到她懷裏。


    施念並沒有主動現身,但她相信廖曉喬看到了自己。


    連續七天,都是如此。她像個忠實的仆人,把廖曉喬最親近的東西帶到她身邊。第八天,施念拒絕了廖東威的邀請,整個上午待在自己的診療室裏,直到下班前,她辦公室的門才被推開。


    她坐在椅子上,對廖曉喬的到來沒有表現出絲毫意外。


    “來了。”她親切的語氣像是在等候一個多日未見的舊友。


    廖曉喬警惕的看著診療室裏發白的一切,牆壁、座椅,還有施念的臉。她站在門口,酷暑時節即便她身穿長袖長褲,但是由內而外的顫抖還依稀可見。


    施念把冷氣調低了兩度,半截袖下露出的兩條水蔥似的胳膊被激出一片雞皮疙瘩。廖東威站在廖曉喬身後,有些不好意思,他試圖讓廖曉喬脫下外套,但是他毫無疑問的失敗了。


    施念把他請到外麵。


    “您可以在這裏等,也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結束前,我會打電話通知您。”


    “我在這兒。”


    施念掃了眼跟在他身邊,手提公文包的秘書,點頭說:“可以。我讓朱珠給您安排一間休息室。但是有一點,請您務必遵守。”


    “什麽?”


    “我的病人,如何治療要聽我的。您不必,也不能對我的病人在治療期間發表任何出自於父親立場的命令。至於該如何配合,我會在得出診斷之後跟您商量。”


    廖東威非常清楚,來到醫院以後,他從頭到未隻跟曉喬說過一句話,就是讓她脫掉外套,而施念的話明顯是在針對他這一行為。


    還有什麽比不識好人心更讓人無奈的?廖東威點頭道:“交給你了。”


    推開門,施念看到側躺在椅子上的廖曉喬。她閉著眼睛,濃密的睫毛上下抖動,像把漂亮的羽扇。隻是年紀不大的她,因為常鎖眉心在額頭的中間留下了兩道淺淺的紋路。


    施念倒了杯熱水放到旁邊的圓桌上。


    “我會好嗎?”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廖曉喬的聲音,清脆又帶著少女的憂愁。


    施念手搭在白椅子上,問:“我能坐在這嗎?”


    廖曉喬沒說話,動了動腳尖。


    施念坐下說:“你得過感冒嗎?”


    廖曉喬睜開眼,盯著白色天花板,說:“我已經活了十六年了。”


    “一年裏平均有兩次流感高發期,要知道感冒也是有致死率的,但經曆了三十二次都沒有影響你長大,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嗎?況且,十六歲,未來對於你,真的太長了。”


    廖曉喬笑了,幹裂的嘴唇像一塊兒發硬的塑膠擠出一道道紋理,“可我覺得每一天都過得特別辛苦。如果不治療就會死,我不一定會來見你。”


    正是“不一定”這三個字,當時讓施念感到心裏一亮。


    她以為她會好的。


    事實上,廖曉喬隻是想有個人可以記住她,記住她的經曆。她從沒把希望放在父親廖東威身上,至於那條斑點狗就像是她投錯胎的姐姐,會先一步離開也說不定。


    廖曉喬日複一日的囚禁自己,直到有一天,在漆黑的儲物間裏她看到站在門外的施念,冷冷的笑了。


    從那時起,在每個睡不著的晚上,她都一遍又一遍迴憶著自己短暫又悲劇的一生。因為她要把自己的故事完整的講給施念聽。


    廖曉喬說她骨子裏就是個精神病。


    因為精神病人生下的孩子注定也是個精神病。


    她說她已經記不清她媽媽的模樣了,隻記得有一天,她站在樓上喊了一聲自己的名字,然後大頭朝下跳了下去。那時候廖曉喬隻有四歲,她甚至還指著飛下來的女人,高興的說:“媽媽,真美。”


    “你能想象一個整日瘋瘋癲癲的女人變成蝴蝶的樣子嗎?”廖曉喬看著施念的眼睛,笑著說:“比你還美。”


    施念看著她,那層水霧之下是無盡的愧疚。


    “這是她的選擇,和你無關。”


    “或許吧。你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開始發瘋的嗎?聽說是從我出生的那天開始。”廖曉喬看了眼圓桌上的水杯,說:“明天,我可以把照片拿來放在這嗎?”


    施念點頭答應。


    “很快,你就會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


    施念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兒的臉,似乎已經識破了那個秘密。


    廖曉喬又閉上眼睛,輕聲說:“我累了。今天就到這吧。明天,我再來。”


    第二天,施念一早下班。朱珠跟在她後麵,提醒著:“廖曉喬預約了一天的時間,她還沒來……”


    “她不會來了。”


    朱珠愣在門口,問:“你怎麽知道?”


    施念脫下白大褂,說:“起碼,這兩天不會來。”


    果真如施念預言的那樣,廖曉喬連著幾天沒有出現。朱珠對她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還開玩笑,叫她“預言女帝”。


    施念當然不是什麽預言家,她隻是比一般人更加理解讓一個人把自己受到傷害的故事講給別人聽,需要多大的勇氣。


    第五天,施念的門響了。


    外麵下著雨,廖曉喬的裙子濕了半截。


    “我自己來的。”


    “願不願意換身衣服?”


    廖曉喬從門口走進來,身上像被水潑過了似的淌了一地。施念把運動服遞給她,卻引來她的嘲笑:“好歹你也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不至於這麽想嫩迴十六歲吧。”


    施念敞開更衣室的門,說:“衣服吊牌還沒摘。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的碼數應該是一六零。”


    廖曉喬撇嘴道:“沒錯。隻是我不喜歡亮粉色。”


    盡管她不喜歡這個顏色,但廖曉喬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不得不承認這才是屬於她這個年紀的色彩。日光燈下的她,那張蠟黃的臉竟然像打了柔光似的泛著粉白。


    她坐到椅上,看到自己帶來的照片已經被施念擦幹裝進一個橘黃色的相框裏。


    “很漂亮。”


    廖曉喬躺下說:“就是沒有半點廖東威的模樣。”


    施念玩笑道:“我是個心理醫生,不負責親子鑒定。”


    “等你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還用得著鑒定嗎?有一個廖東威每天站在我身邊提醒我的身份已經夠受的了。再來一個……”


    “放心。不會的。”


    廖曉喬閉著眼睛,說:“我可沒有阻止你們在一起的意思。反正我早晚都會離開,有個人陪他也好。”


    施念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自己不應該通過廖東威去間接獲取廖曉喬的精神狀態反饋。她表演給他看的同時,也一並迷惑了自己的判斷。


    甚至於她還在診療室裏表演給自己看。因為沒有一個少女能像廖曉喬那般輕鬆的講出被自己侵犯的經曆。


    她說:“在事情發生之前的晚上,我在電話裏跟廖東威大吵了一架,他在國外,家裏隻有阿姨,我借口散心去了遠郊一處剛開業的酒吧。你知道的,意外總是喜歡鑽空子。”


    廖曉喬把自己的遭遇簡單的歸結為“被鑽了空子”。她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兒,可以把叛逆美化成頑皮,把酗酒放縱說成是享受青春。


    此時的施念不得不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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