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有很多冥想中心,大多建在寺院裏,但涼壬要帶自己去的地方在哪兒,施念也不問,隻管跟著他一直往北走。倆人到了一個辦事處模樣的地方,涼壬迴手卸下她身上的包抗在自己肩上,說:“上車。”


    他背後有輛中巴,裏麵站滿了人,施念用眼睛丈量了下剩餘的空間,憑她的身材擠上去應該不成問題。但再一看涼壬,他長長的影子像條河橫在施念腳下。


    “你呢?”


    “別管我,你先上去。”


    “我和你一起。”


    “不後悔?”


    施念兩手插兜,向前跨了一大步,昂首挺胸站到涼壬身邊,堅定執拗的搖頭。


    涼壬細細的嘴角掩不住笑。他忽然轉身,麵對施念伸出胳膊環著她的腰肢,那一刻施念感覺自己腳下輕飄飄的,身體裏好像多了一種叫幸福的氣體讓她不自覺的踮起腳尖。也許是幸福來得太突然,她感覺自己在涼壬懷裏失了重,像隻氣球被攔腰抱起,然後被扔到車上。


    “涼壬!”


    施念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眼裏滿滿的慌張,她努力向前走卻被剛上來的人擠到中間閃出的空隙裏。涼壬在她站定的地方敲了敲車窗,指著車頂,說:“我就在上麵。”


    車裏的人被窗外的聲音吸引過去,一時間目光都集中在施念身上。沒人仔細去聽她嘴裏輕念出的五個字——“你給我等著。”倒是那張被憤怒漲紅的臉讓旁人錯認為是嬌羞無限。


    出發後,車子依然向北開。涼壬坐在車頂上,風刮著頭發在耳邊嗖嗖的響,眼下全是來往車輛揚起的灰,一個不小心沙子就能糊滿嘴。車裏雖然擠,但是這份兒罪,他不想讓施念受。況且,一個姑娘也不該受這罪。


    涼壬看著周圍的糙老爺們,眼前竟然浮現出施念剛剛生氣的樣子。


    在滿是異國腔調的交談中,他開始有了想念,對那個執拗到有點兒可愛的女子。


    他抽了口煙,看著不斷遠去的城市,決心等著她。


    可是,他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這樣期盼過,一個小時隻當一秒鍾才痛快。他想,最多等自己抽完這根煙。所以,他戀戀不舍的把煙卷上的火星掐滅。等到心煩意亂的時候再抽上一口。


    隻是他沒想到,下一口煙會來得那麽快。


    不到兩分鍾,他又從兜裏掏出打火機,在叼著的煙頭上點燃*的火苗。


    上下竄動的火苗突然來了個九十度大鞠躬,差點將剩下的煙全部燒掉。涼壬小心的將火熄滅,隔著雲霧繚繞看著從車尾爬上來的人。


    “這裏多寬敞。麻煩那個抽煙的跟司機大哥說一聲,可以走了!”


    涼壬拖著兩個背包坐到她身邊,彎下腰,拍拍車窗,大喊了一聲:“走!”


    他的眼睛,沒再看遠去的城市和倒退的風景,一味的被這個姑娘占據著。


    可是直到下車,施念沒再和他說過一句話。


    中巴停在西瓦普裏國家公園門口,沿途有很多山間別墅,再加上這裏天然的好空氣,不難猜出加德滿都的富人大多居住在此。冥想中心在半山腰,站在上麵向下看,那座古老的城市如同掉了色的古老物件盤踞在山腳下,時時刻刻提醒人們它曆經的歲月和難以捉摸。


    再往上,寺門就在眼前,但是進去之前,所有外國學員必須將護照錢包裝到一個黃色信封中寫上編號,然後跟隨身攜帶的電子設備,通信設備,書籍等一切可以讓人產生依賴的東西一起寄存在他們規定的地方。


    有人說這樣做是為了防止那些堅持不下來的人中途逃跑。


    冥想的第一步大概就是與世隔絕,斷了平常人的所有念想。但它又有別於宗教信徒活動,短短十天的課程,隻是給大多數人內觀提供心神安定的場所。


    “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麽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經等待很久了。”從冥想中心走出一對情侶,男人誦著泰戈爾的詩把女人逗得咯咯笑。


    “多久?”女人問。


    男人動情地說:“十天,已經很久了。”


    施念看著他們就像在看一部流行的愛情電影,不覺心裏發麻。而那種麻木恰是短暫的怯懦之後帶來的無限渴望,沒有人不渴望愛,就像沒有魚離得開水。


    “我們也會這樣。”涼壬的聲音突然在施念頭上響起。


    “哪兒樣?”她問。


    涼壬抬頭看著寺院裏的金色佛塔,說:“禁語,十天。”


    “或者更久。”


    施念一隻腳剛要邁進去就被涼壬拉了出來。他眼睛定定的看著,不同她講一句話,卻又像是說了很多,那些有的沒的,他統統都認,隻要進去前能再聽一聽施念的聲音。


    “你答應過我的事情,並沒有做到。”


    “下次,我不會再扔下你。”


    施念一腳邁進冥想中心的門檻,沒有迴頭。不是不想,隻是廣播裏麵播放著冥想期間不得不遵守的戒律。


    學員之間禁止有任何形式的溝通,手勢、眼神等等都不允許。課程進行期間要守五戒:不殺生;不妄語;不淫邪;不偷盜;不使用煙酒和毒品。


    遵守神聖的靜默——身體、言語及意念的靜默。


    這對於施念並沒有多難,從前她可以整日不說一句話,都不覺得憋屈。但涼壬的話像粒種子埋在她心裏,等待十日之後開出想要的花。


    她跟著前一個人排到女生隊伍的尾巴。院子中央有一棵大樹,樹幹極粗,枝葉茂盛。看上去少說也有百年。以此為界,涼壬站到屬於男人的那一邊。


    來到這裏之前,施念一直以為多愁善感的女人才是世界上最容易迷失的物種,她們的內心需要比男人獲得更多的關注。可當兩支隊伍涇渭分明的一字排開時。她發現,在這個*的世界裏,誰都沒比誰好一點。


    “你的。”分號碼牌的人抬頭看了眼施念身後,笑著說:“你真幸運。”


    幸運?


    直到她拿著牌子,按照上麵的號碼推開房門,才知道所謂幸運,不過是她一個人住了兩個人的房間。


    這裏的住宿條件要比想象中好很多,除了整潔之外,她看了下手裏的作息表,發現最下邊特意標注說明,冥想中心二十四小時供電和熱水。想來要比山下的加德滿都幸福許多。不過,用處倒不是很大。


    因為作息表上也明確規定了熄燈和起床的時間:晚上九點半睡覺,早上四點鍾起床。


    盡管禁語,施念依稀聽到其他房間傳來的歎息聲。


    整理好床鋪,她拉開窗簾。雖然兩棟樓離得很遠,但她可以肯定住在自己對麵的是涼壬。因為她看到窗子外麵掛著的皮衣在陽光下泛著油膩的光。


    起風了,皮衣輕輕擺動,那股舊皮革的味道好像一直都在。


    在冥想中心,男女完全分開管理,彼此連影子都見不到,所以生活裏最易讓人衝動的情感在這裏反而成了最容易遵守的戒律。晚飯結束後,施念同桌的女孩兒牽著手窸窸窣窣離開。按規定,所有戒律從明天開始正式執行,包括禁語。


    吃飯時,她們幾次想跟施念說話,都被她的漠然冷淡迴絕。


    迴到房間她發現對麵亮著燈,窗簾上移動的影子像個跳躍的黑洞緊密的吸引著她的目光。她坐在床邊,不知不覺跟著周圍一起陷入黑暗。


    天亮之前,施念從淺度睡眠中醒來,活動著壓了整夜的胳膊,俯身拉上簾子。四點鍾起床鈴響起時,她已經換上幹淨的衣服,洗漱完畢,第一個來到大廳坐到最後一排的角落裏等候四點半開始的冥想。


    內觀究竟是什麽?


    沒人能說得清。就像生命給每個人講的故事一樣,即便它們都有相同的開始和結尾,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故事主線。有人為錢,有人為名,有人享受著愛,也有人懷揣著恨……


    所有修行不過修心,閉上眼,前塵往事躍然紙上。


    你的,就是你的,和別人一樣。


    不管內觀是什麽,路就這一條,終點不過是找到“自我”。


    施念閉上眼,是個冬天吧,風卷著雪花飄得到處都是。落在樹上,房子上,車上,還有她身上。不美,又出奇的冷。她踩在雪上,每一腳都有一尺深,沒著她光溜溜的小腿。羽絨大衣的邊角擦著雪麵,劃出長長的軌跡。


    身後有一道光,照過來,除了讓她看清自己,沒有一點兒溫暖。可她依然迴過頭,看著那輛車和車裏坐著的男人。


    那天他剛好四十四歲,人到中年,體態微微發福,但是模樣依然端正,看著不過三十六七的樣子。鼻子上架著副金絲眼鏡,一身西裝,文雅的不像個商人。


    不是商人,商業奇才施萬啟還能是誰?


    施念看著他一路闖過紅燈奔向自己,和之前那個義正嚴辭給自己披上衣服的男人截然不同。


    “如果我就這樣順水推舟的做了。早晚有一天你會因此而感到惡心。你是個心理醫生,你比誰都清楚,角色替代的意義。我是……父親。”


    突然出現的紅色貨車擦著施萬啟的黑色轎車,開出一片潔白。


    她為他最後一刻出現的笑臉,落下眼淚。


    更遠的山上傳來寺裏的鍾聲,施念離開大廳時,它輕輕敲了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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