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中現在僅剩重熙皇帝爺孫二人,孫福緊貼著寢宮大門,不過他不是為了偷聽,隻是擔心皇帝會隨時大行。


    盧丞相站得稍遠些,雙手攏緊衣袖,此時傳位詔書已在他袖中,這算他最後一次為重熙皇帝盡心了。


    禦榻旁,重熙皇帝握住孫子的手,“爺爺接下來說的話,你要記在心裏。”


    穀王世子感受著爺爺冰冷幹枯的手指,心底有一絲惶恐與無助,雖然他無數次幻想過自己有當皇帝的一天,可是當皇位真的降臨在頭上時,卻又害怕自己無力承擔如此沉重的責任。


    激動與茫然交替在穀子世子的內心對衝,他隻能向著皇帝爺爺點點頭,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重熙皇帝看著孫子強裝小大人的模樣,內心同樣糾結,本來該傳皇位給兒子的,隻是那兩個兒子太過不堪,若是他們有人當上皇帝,注定會將大晉的千秋基業敗光。


    選長與選賢的問題,一直在困擾著重熙皇帝,這才是他遲遲不立太子的原因。


    不論東陽關一案,還是其他各種無法公示天下的隱密,已經讓皇帝對兩位有資格繼承皇位的親王失望透頂,他們做下的事,皆是皇帝無法對天下臣民交待的


    天子行事,當正大光明,重熙皇帝不希望繼任者是一個懦弱之君,或是奸詐小人。


    可以說重熙皇帝在為帝國選擇繼承人時,可謂費盡了心力,不惜把兩位還算年長的皇孫接到身邊來教導。


    辛炻小聰明有餘,但容人之心不足,隻知道用詭詐心機行事,這讓重熙皇帝對他失望之極。


    反觀穀王世子辛焯,就比他堂弟好許多,至少說話行事,有煌煌之相,且為人較有主意,不會輕易偏聽偏信,這是為君的重要秉性。


    偌大的朝堂總會有各種聲音,而皇帝需要從這些聲音中,選擇那些對帝國和皇帝皆有利的聲音。


    不是重熙皇帝喜歡平衡,而是身為皇帝必須在各種訴求中尋找平衡,這樣帝國才能在無數勢力的羈絆中前進。


    如今重熙皇帝隻希望這個孫子,可以把他犯下的失誤,扭轉過來,讓大晉可以風調雨順的傳承下去。


    重熙皇帝這迴沒有和孫子打啞迷,他的時間不多了,“你要學會相信你的臣子,但又不能全信他們,天下太大了,單靠皇帝是治理不了國家的。每個跪在你麵前的人,未必是絕對的忠臣,但也未必是絕對的奸臣,你要學會分辨他們的內心。”


    辛焯搖頭道:“可是孫兒該如何分辨他們呢,孫兒年紀太小,看不破人心。朝中那些老大人,哪個都比孫兒聰明,孫兒怕鬥不過他們。”


    重熙皇帝拍著孫子的手說道:“你這個問題很好,能問出這個問題,說明皇爺爺沒選錯人。”


    辛焯眼淚不爭氣的流出來,這次是真的傷心,他能感受到爺爺對他的疼愛。


    重熙皇帝目光微寒,輕描淡寫的說道:“爺爺是想告訴你,對誰都不能全信,要時刻防著他們,皇帝就是孤家寡人,沒有人可以相信。讓你信,是要學會用他們辦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忠臣也罷,奸臣也罷,隻要能給朕和國家帶來好處,該用就得用。當你覺得他們礙眼或是陽奉陰違時,該殺就得殺。”


    辛焯道:“孫兒有些聽不懂,難道當了皇帝就沒有能親近的人了嗎?”


    重熙皇帝勉強笑道:“這寢宮裏此刻不是隻有你我爺孫二人嘛,隻要坐上了龍椅,你就擁有天下最大的權力,同樣就不能再讓任何人靠近你的左右。你要明白,爺爺說的是皇權,是人心。”


    對於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說,辛焯隻能聽個懵懵懂懂,對於重熙皇帝的話,他似乎抓住了什麽,又像什麽也沒抓住。


    重熙皇帝所講的帝王心術對一個親王世子來說,還是有些高深了,畢竟辛焯不是從小學的帝王之術,而且辛焯並不是一個天性冷酷的人,想到要麵臨朝中那麽多的驚濤駭浪,心中越發不安起來。


    辛焯心裏的惶恐占了上風,拉住重熙皇帝的手哭訴道:“孫兒舍不得皇帝爺爺離開,這天下還是皇爺爺來管吧。”


    重熙皇帝頹然歎道:“不要害怕,人力有窮時,就算皇爺爺是天子,到了時辰也不得不離開。有些話你聽不懂不要緊,將來等你當了皇帝,你就會慢慢懂的,隻是不要太晚。太晚就會和朕一樣,等明白了就什麽都晚了。”


    辛焯知道這是重熙皇帝的感慨,並不是對他的教導,這話他沒法接,也不能接。


    重熙皇帝繼續說道:“朕給你留了幾個能用的臣子,希望你能用好,一個就是吏部的張景清,此人朕一直壓著他,雖有提拔但並不符合他的學識,這些年下來他的脾氣應該能改了不少。”


    辛焯點頭記下,將張景清的名字記在心裏。


    “還有一個就是影龍衛的肖華飛,這人外表油滑了些,可是給他辦的差,他都能處置的不錯。不過此人是把利刃,用好了傷人,用不好傷己。”


    辛焯其實比重熙皇帝所說的,更了解肖華飛,因為孫喜沒少說這人的好話。


    爺孫倆又陸續盤點了朝中的幾名重臣,重熙皇帝對這些人逐一做了點評,並給了孫子將來用人的建議。


    看孫子正仔細聽自己說話,重熙皇帝滿意的點下頭,繼續說道:“等朕一走,若有文官提議裁撤影龍衛,千萬不要聽他們的話,朕當初聽信文官的話,壓著影龍衛多年,以至很多事,很多人,他們都背著朕,等朕知道時已經晚了。”


    辛焯猶豫著問道:“可是孫兒聽師傅們說,影龍衛專行不法之事,將國家法度視為無物,使朝中忠直大臣人人自危,還是加以管束的好。”


    其實辛焯那些師傅是說裁撤掉影龍衛,不過辛焯沒敢照直說,怕皇帝臨死前把那幾個師傅給一起帶走。


    重熙皇帝恥笑道:“那些腐儒的話不可輕信,為君者當深謀遠慮,影龍衛是保護我大晉朝堂安穩的利劍,可惜朕知道的太遲,沒明白太祖設立影龍衛的初衷。否則當年不會被東蠻人鑽了空子,有了鏡泊湖那場大敗,這是朕的錯,不是盛帥的錯。”


    見孫子眉頭緊鎖,重熙皇帝輕撫著他的眉頭說道:“莫愁,你記住朝臣們的權力需要製衡,要有人能管著他們才行,而影龍衛就是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劍,斬與不斬,咱們爺孫說的算。那時官員們才會用心辦差,少貪些銀子,讓百姓們多點活路。你要明白,那些官老爺的權力不受控製時,那皇帝就不是皇帝了。”


    辛焯用力點下頭,不過聽沒聽進去,就沒人知道了。


    重熙皇帝又開始咳嗽,唿吸有些急促起來,“你登基為帝後,把,把孫福那個老家夥趕出宮出,貶為賤民,是生是死,你不必再理會......”


    辛焯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孫福伺候了重熙皇帝多年,主仆之間無比親近,就算有些小錯,也不至於讓他沒了好下場吧。


    辛焯想要為孫福求情,這段時間已來,孫福對他可是沒少關照,可以說孫福對他的照顧,要比這位皇帝爺爺還要多些。


    重熙皇帝一擺手,止住了辛焯,知道時間已經不多,話有些急促起來,“朕的枕頭下有份名單,上麵的人你可以看著用。”


    辛焯在皇帝的示意下將枕下的名單抽出來,當著皇帝的麵打開,見上麵密密麻麻寫了不下幾十個人名。


    有邊關的領將,也有朝中的重臣,還有一些地方上的芝麻小官,重熙用工整的小楷將這些人的籍貫,秉性,特長寫在了上麵。


    這份名單看起來已經反複修改過多次,紙張上已經被磨起了毛邊,有的人名,還被重熙皇帝塗抹過,似乎不太合皇帝的心意,便被劃掉了。


    看來重熙皇帝對這份名單非常用心,把這些人當成孫子將來可用的治國人才,打算留給新皇帝。


    名單中同樣有肖華飛的名字,不過好像被抹掉過幾次,最後還是被重熙皇帝加在了名單中,相對靠前的位置上。


    辛焯不明白為什麽重熙對此人這麽上心,便將心中所想問了出來。


    重熙皇帝此時雙眼看天,有些猶豫的說道,“這些人全是朕為你選的肱骨之臣,希望可以幫到你,姓肖那小子,家境富裕,所以人不貪心,這是一個優點。還有就是他和文官們不是一路人,定然不會向著他們,此人麵軟心硬,用來製衡文官最好不過。”


    辛焯道:“可是皇爺爺為什麽劃掉過他,可是此人有什麽地方讓皇爺爺擔憂嗎?”


    重熙皇帝答道:“也不算是擔憂,不過朕試探此人過幾次,還是看不破這人的心思,要知道這世上爺爺看不透的人不多,不知為什麽他總是遊離在朝廷之外,好像看不起朝堂裏的那些人。總之這人很有意思,若是你能用好,應該是你的好幫手。”


    辛焯咬著嘴唇說道:“若是此人用著不順手呢?”


    重熙皇帝看了眼孫子,有些玩味的說道:“不要忘了,將來你是皇帝,好則用,不好則殺了。一個秀才而已,他在朝中沒有什麽根基,隻能依靠咱們皇家,所以朕最後還是加上了他。記住爺爺的話,除了你不能有事外,大晉少了誰,也還是大晉。”


    爺孫二人又密談了一刻鍾,透支生命的藥力開始消散,重熙皇帝的精神開始萎靡。


    辛焯就算年紀小,也知道皇帝怕是要再次陷入昏迷了,終於對著重熙皇帝問出了心中最想問的問題,他爹穀王該怎麽辦。


    這是辛焯的一塊心病,就算再不懂權謀,他也知道皇帝爺爺給他留了個極大的麻煩。


    重熙皇帝此時已躺迴床上,雙眼無神的看著殿棚,似有似無的聲音在他口中傳出,“我管不了,自求多福吧。”


    微弱的話語聲,戛然而止,也不知辛焯聽沒聽清。


    重熙皇帝終於由高高在上的帝王,重新變迴了凡人,他不再自稱朕,而是最後一次用起了我這個自稱。


    或許是認命,或許是不甘,重熙皇帝身為一代帝王,死前卻像那些螻蟻百姓一樣,隻能屈服於生老病死的宿命。


    辛焯鄭重的向著重熙皇帝行叩拜大禮,小心的收起名單,然後起身,用微顫的手指放在皇帝的口鼻間,感到還有微弱的氣流在流動,才稍微放下心,轉身向著寢宮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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