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沒有新鮮的事情發生,齊家的仆人們各自為將來打算,那些要伺奉兩位尚書歸鄉的仆人,則對江南的風物充滿了希冀,聽說南方的氣候沒有京城這麽寒冷,那裏四季如春,極少需要穿上厚重的棉衣。


    王老虎的鼾聲讓肖華飛睡意全無,那抑揚頓挫的節奏,讓他的思緒迴歸過往的迴憶中。


    在清晨的第一聲雞鳴響起時,齊府內宅那麵有了響動,肖華飛起床照著王老虎的小腿踢了一腳,然後不管王老虎有沒有醒,他推門來到屋外。


    此時院中的空地上,已停著七八輛裝飾精美的大型馬車,這些馬車比肖華飛曾經坐過的那些馬車都要大上許多,目測車裏坐上四五個人還是不會覺得空間局促。


    兩位齊尚書這迴沒有玩什麽花樣,肖華飛已見到穿著厚厚皮裘的齊老太爺,正被丫鬟扶上馬車。


    而齊春秋正在與齊大年交待著什麽,與齊老太爺相比,這對父子臉上的神情就顯得沒有那麽淡定。齊春秋看到肖華飛推門而出時,故意把頭轉向一邊,根本不看肖華飛這邊。


    肖華飛不會自討沒趣主動湊過去,他讓李雷去軍帳叫來馬遠與趙千裏,吩咐二人準備整隊,他們一會要護送兩位尚書出城,隻要兩位尚書出了京城的城牆,這趟差事便告結束。


    齊府的仆人將大門口兩個燈籠熄滅,不過他們沒有再將燈籠掛迴去,而是把燈籠拿向庫房,從今天開始這兩盞大燈籠再不會亮起。


    齊春秋還在那邊與府中眾人說個沒完,眼看著聊了快半個時辰,肖華飛心中漸生不耐,此時太陽已經升起,街上的行人會多起來,這麽拖下去,萬一被百官聽到什麽風聲,再來個十八裏相送,說不定會鬧出什麽事端來。


    肖華飛強壓著心中煩躁走上前去,無視齊大年想要吃人的目光,對齊春秋拱手說道:“尚書大人,眼看著時辰不早,本官還要迴衙複命,您這裏如果有事情沒有安排完,可以寫信迴來,人畢竟還都在,一切來日方長。”


    這話聽著透著一股不太吉利的味道,齊大年想要還嘴,齊春秋卻攔住兒子,沒有讓他說話。


    “老夫與父親年歲已高,此次歸鄉,估計不會再迴京城,自然事情交待的細些。今後我兒與肖指揮使要在京中一同為官,凡事還請多照應。”


    齊春秋一反昨夜的高傲,態度和藹地說起了軟話,這多少讓肖華飛有些不適應。


    肖華飛就算不太待見齊家人,此時也不能打齊春秋那張笑臉,同樣笑著應付道:“這是自然,大年兄此時在兵部司理庫房,本官許多事還要齊兄多照應,請尚書大人放心。”


    齊春秋不知是因為感懷,還是出於挑撥,意味深長地對肖華飛說道:“老夫少小離家,比你此時的年紀也大不了多少,那時我父才是個工部小主事。如今我與老父一同歸鄉,算是成就人生一段佳話。離別之際,老夫感懷自身有一言相贈,為官過剛易折,為人當看來日,是以善柔者不敗。願肖大人,常懷忠君報國之心,定可前程似錦。”


    肖華飛覺得齊春秋說得可不像什麽好話,不過此時他不想與對方有過多交流,連續多日沒有睡好,此時他的腦子亂得像一團漿糊。


    草草應付兩句,肖華飛還是將齊春秋弄上馬上車,在齊府眾人的注視下,肖華飛帶著一百人,送齊府的兩位尚書出城。


    一路上肖華飛注意到齊春秋那輛馬車不時地掀起馬車窗簾觀看京城的景物,而齊老太爺那輛馬車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想來齊春秋沒有他父親看得開,至少在肖華飛看來,齊老尚書在離京這件事情上,要比他兒子想得遠。


    肖華飛此時騎在馬上,時刻注意著車隊的動靜,隊伍離南城門已經越來越近,至於齊家兩位尚書離京後會如何,肖華飛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測,不過這些事已與他無關。


    這不是他聽到了什麽風聲,而是與重熙皇帝接觸過兩次後的直覺,頭頂上的這位皇帝陛下,可不是那種心胸開闊之人。


    那日迴京麵君時,他隔著簾子都能感覺到皇帝那久久壓抑的怒火。


    有影龍衛的人員跟隨,車隊沒有太多阻礙便出了城門,車隊行過護城河後,肖華飛向後擺手,影龍衛的所有人員便即刻駐足。


    車隊沒有一絲停留,兩位齊尚書沒有叫肖華飛再上前說話,車隊頭也不迴地向南方駛去。


    肖華飛騎在馬上看著車隊漸行漸遠,兩位尚書這樣離開,對齊家來說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馬遠上前提醒道:“這次多虧大人出馬,咱們可算是對上麵有了交待,如今兩位尚書已經走遠了,而且沒鬧出什麽事端,剩下的自然有其他人去操心,不知大人眼下是迴家,還是迴衙。”


    肖華飛似笑非笑地問道:“你猜指揮使大人是不是一夜未睡,正在等我迴衙複命。”


    趙千裏還留在齊家那邊,齊家人不從府裏徹底離開,他那邊就不會撤離。


    此刻身邊沒有外人,所以馬遠在說話上沒有太多顧忌,直接說道:“這一陣京城裏形勢過於複雜,朝堂中的變化太快,宮中的決定裏外透著詭異。還有衛裏麵人員變動之大,讓屬下有些心驚膽寒,想必指揮使大人近來睡不好。屬下覺得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隻需聽命行事就好。”


    肖華飛無奈一笑,這陣沒人能睡好,而且隨著皇帝身體越來越差,可能還有許多夜晚無法睡好。


    等肖華飛帶人迴到影龍衛官衙時,王書吏早已等在大門口,見到眾人歸來,他忙叫肖華飛趕緊去見馮克明。


    肖華飛進入馮克明公房時,馮克明早已坐在書案後等他。


    馮克明的氣色好了許多,想來身體恢複得不錯,等肖華飛施禮後,馮克明讓肖華飛拿把椅子坐在他對麵。


    肖華飛搬過椅子,不過沒先坐下,而是取出四萬兩銀票,放到馮克明的書案上。


    馮克明看到裝滿一個小匣子的銀票,根本不為所動,嘴裏無所謂地說道:“看來你辦了趟肥差啊?”


    “這全是托陛下與指揮使的福,齊家人覺得兄弟們站崗辛苦非要硬給,屬下又有什麽辦法。本來我說不要,可是他們死活要給,說咱們不要,他們就要放火燒宅子,大人知道屬下一向心地純良,為解救齊家房屋與水火,所以隻能收了。”


    肖華飛隻管順嘴胡說,並不怕馮克明生氣,因為他相信沒人和銀子有仇。


    “這些怕是有幾萬兩吧,你打算怎麽分?是都給老夫自己呢,還是這裏還有別人的份,你這不說明白,老夫怕是會為難啊。”


    “英明莫過於大人,這裏一共有四萬兩銀子,二萬兩歸大人支配,剩下的自然請大人轉交孫福公公,屬下到京城以來,承蒙兩位貴人照顧,還一直沒有表示心意,這迴算是借花獻佛了。”


    馮克明拿手點著肖華飛的腦門,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讓老夫說你什麽好!說你笨吧,交給你的差事倒是全能辦得差不多,說你聰明吧,有些事你辦得又有些義氣用事。不過幸好你事後還知道找補,否則這次你會有麻煩的!”


    肖華飛明知故問道:“大人此話何意,屬下實在不懂。”


    “你這個小滑頭當真不懂?陛下讓齊家父子離開,是顧念著君臣一場的情份,這是做給滿朝文武看的,陛下看得...”,馮克明想了下措辭,繼續說道:“陛下想得要比你我長遠,凡事不能隻看眼見,要看明年,看之後百年,你到底懂不懂?”


    肖華飛心中冷笑,恐怕是顧著身後的名聲吧,當朝尚書毒死另一個尚書,史官連下筆都會覺得為難。丟臉麵的不是一死一走的兩個當朝尚書,而是朝廷上最高的主事者,大晉的天下第一人。


    馮克明看著肖華飛假裝懵懂的年輕麵容,放緩了語氣,語重心長地勸道:“你這迴做的倒是解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朝中的官員得知此事會如何看你,老夫年紀大了,未來影龍衛這邊十之八九,你要擔起更多的差事,到時百官全與你為難,你在朝中豈不是寸步難行?”


    “都尉是怕朝中百官與你為難?還是怕他們自身不正?最後落到屬下手裏,不得善終?”


    肖華飛對馮克明提出了極為尖銳的問題,他十分想知道,馮克明內心真正的想法,如果大家理念不合,他寧可掛冠而去。


    馮克明意味難明的迴道:“未來如何,老夫決定不了,你也決定不了。不過老夫可以直言不諱的告訴你,老夫並不怕他們,大不了我可以躲迴公主府,朝中除了陛下,還沒人敢到公主府找麻煩。老夫說這麽多,隻是想告訴你,你在朝中沒有靠山,凡事當留一線,不要激起眾怒。”


    肖華飛對此倒是能夠理解,不過馮克明這種充滿妥協的態度,讓他同時感到一種無力,就像他不能把齊家父子繩之以法,隻能看著對方心懷不甘的離京歸鄉。


    這是一種對立雙方均不滿意的解決方式,說好聽的大顧全大局,說不好聽的叫和稀泥。


    馮克明似乎看破了肖華飛的心思,進一步勸解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罪人總有會受到懲罰,但我們一定要聽陛下的安排行事,大晉不是你我的大晉,而是陛下的大晉,不知老夫的這個答案,你是否明白。”


    肖華飛心裏生著悶氣,放走齊家人,他始終覺得對不起死難的那些兄弟,這一切的源頭,皆是有人過於貪婪所致,可麵對這些人,他現在又沒有什麽好辦法。


    肖華飛將匣子又向馮克明的方向一推,用酸澀的語氣說道:“可是如果有人太過分呢?屬下就看著不管,任其胡為嗎?屬下的過往想必大人一清二楚,我妻子未認識我之前,連鹽都不舍得多用。前日那些死在無名山包的兄弟,到現在屍骨未寒,而我隻能替他們弄些銀錢補償,一條鮮活的人命,就值這麽點銀子嗎?昨日齊家所見更讓屬下心中難安,他們無需眨眼,一出手便是千萬兩白銀,可天下百姓苟活在生死兩難的邊緣,難道我們就什麽也做不了,隻等著天收他們嗎?”


    馮克明歎口氣,苦笑著道破真相,“人命本就是用銀子衡量的,你可能覺得他們虧了,但你給他們家人的銀兩數目,無數人會覺得他們賺了,不要用你還年輕的善良,去揣測百姓的心思,大家都有自己的命數,生也好,死也罷,怕得不是人死了,而是怕死得不值。至少從結果上看,他們死得很值了,邊軍死一個人才能拿多少銀兩,別說他們的家人還不一定拿得到手裏。聽老夫一句勸,你做的夠多了,甚至有些過了。”


    馮克明勸過幾句後,有些欲言又止,臉色隨之一黯,不再與肖華飛理論,他讓肖華飛把裝著銀票的匣子交給王書吏,剩下的事自有王書吏來安排。


    肖華飛出門前,馮克明提醒他,記得明天去一次四方館,那裏還有他的差事沒有辦完。


    肖華飛知道這些事怪不到馮克明頭上,他主要還是因為兄弟們沒有意義的犧牲而心緒煩躁。


    在卓尚書之死這件事上,雲鋪衛那些兄弟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到最後隻有齊大月與鄭俊懷受到了律法的懲處,這不能不說,是種令人極其失望的結果。


    朝堂需要安穩,異族需要媾和,從來沒人想過,百姓真正需要什麽。


    百姓需要的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一間茅屋遮風擋雨,二餐飯食養大兒女,齊肩薄棺安葬先人,這已經是為人存世的最低要求。


    可眼下看來,如此簡單的希望,分明是種遙不可及的奢望,而大晉並非不富,幅員遼闊的土地上,到處流淌著金銀,隻不過這些金銀全在極少數人手裏,或是達官,或是顯貴,卻無一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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