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蘇州的紡織業是大戶和小戶並存的狀態。


    許家和大多數家族一樣,以放貸斂財,隨後依靠著書香門第的名望和官府中的關係,將欠款人的土地收迴手中,或是以各種產業相抵。


    不論是哪個時代,金融永遠是來錢最快的產業。


    當前許家所控製的織造作坊,簡陋的房屋擋不住外頭冷颼颼的風。


    所謂雙臀坐不安,二腳蹬不直,半身入地牢。


    說的便是蘇州這類作坊。


    工人在這裏做工,不僅要賠償坊主的折耗,每天工作到晚,有可能連錢都賺不到,反倒欠了坊主不少。


    利用這樣的剝削方式,女工多數上有老下有小,根本無法離開蘇州,隻能將自己變相賣給坊主,在作坊裏做到死。


    當然,一味的剝削總會引起反抗,所以大多時候,工人每個月也能領到幾文工錢,免得兔子急了咬人。


    若是大家都這麽做,那麽工人必然順著大流,如海洋中的一葉扁舟,隨海浪起伏。


    可都是織布,都是紡絲,都是染布,為什麽京城的工人能獲得工錢的同時,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還每十天就能休息一天!


    原本就飽和的紡織業在暗中積壓了不滿,而當聽到鬆江府有商會采用了京城模式,那就更加坐立難安了。


    同時,蘇州知府以堵不如疏的方式釋放臃腫的蘇州城,被欺壓狠的工匠自然是會自己尋找出路。


    而蘇州知府所需要做的,便是摁住地方打行,必要的時候用以暴製暴的方式去防止打行限製工匠人身自由。


    一套政策下來,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在這作坊裏,大多數的工人身上都背著欠許家的債務,被家人如同賣身一般賣到此處做工。


    與依靠紡織獨立供養家庭,能被旌表為貞孝的女工不同,這些女工可以說是被家人拋棄,如同入了黑煤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許振業走入工坊,耳邊聽著織機哢嚓哢嚓的聲音,工人麻木重複著深刻在腦海中的動作,對於許振業的到來沒有絲毫反應。


    叫來管事的,許振業查看了一下坊裏的產出記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昨日怎麽也少了?”


    許振業開口問道,而那管事的也是一臉無奈,道:“有些好手去了其他坊廠,留下的人,任打任罵,再怎麽加工加點也是如此。”


    聞言,許振業倒是沒有發怒,畢竟現在產量上不去也沒有什麽關係,許家的訂單也在同時減少,當前至少還不會出現違約的情況。


    官府倒是沒有針對許家,可在一視同仁的情況下,許家現在的處境就很困難。


    謠言不會一下子擊潰龐然大物,隻會鈍刀子割肉,逐步放血。


    “給工匠加些工錢。”


    思慮再三,許振業才開口說道。


    可那管事卻吞吞吐吐,道:“少爺,這樣是否不好,若是讓工匠吃了甜頭,那今日漲,明日漲,恐會不斷增加成本。”


    許多大家族必須不斷剝削手裏工匠的原因就是如此,雖然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你退一步,別人進一步,那豈不是白退了?


    在他們看來,向底層刁民退讓,隻會讓對方得寸進尺。


    “無妨,若是如此,那吃虧的可不僅僅是我許家了。”


    許振業揚起嘴角,現在大家族的利益與鬆江府的港口掛鉤,可若是因為工錢上漲而損害了自身利益,那必然會聯合起來。


    說是損害利益,其實並不然,隻不過對於他們來說,少賺就是虧。


    大明絹帛出口海外,可以說是一本萬利,擁有定價權的他們,隻要走得夠遠,那多少錢還不是他們說得算。


    “可是,少爺,咱們訂單也少了,再給工匠漲工錢,那咱們可能虧不起啊。”


    真正管理許家產業的是各個管事和掌櫃,而像是許振業這樣的大領導,往往隻是看看賬本,通過家族名望和人脈拉訂單,若說真正的運營,還真不一定比得過現管之人。


    在商賈弱勢時,隻能依附於像許家這樣的大家族身上,通過讓利的方式,書香門第的世家就算是不通商道,也能賺得盆滿缽滿。


    可現在不一樣了,商會興起,在朝廷甚至能夠直接溝通戶部,小商人依附於大商人,那可和依附於世家權貴不同。


    管事知道,現在許家訂單本來就在縮減,一條受傷的野牛,身邊都是虎狼之輩,可想而知,若是一著不慎,那就會被分而食之。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家成為漲工錢的出頭鳥,那等待他們的,就會是更嚴重的上下遊問題。


    除非許家能夠擁有獨門技術,或者整個蘇州一手可數的頂級繡工,可這些,許家都沒有。


    用後世的概念,便是許家就是一個擁有工人的代工廠,質量和品牌都沒有競爭力。


    “那又如何,難不成什麽都不做?”


    聽了管事的解釋,許振業感覺十分煩躁,以往這種事都不會成為問題,隻需要他請一些人,喝一頓酒,自然而然就能迎刃而解。


    明明知道自家產業出問題了,可什麽都做不了,這種情況又怎能不讓許振業煩躁。


    “少爺,某覺得,可以報官。”


    管事眼珠子轉了一圈,道:“坊間傳言不能放任不管,事從根起,藕葉連心,若官府證明謠傳子虛烏有,那咱許家肯定能恢複往日榮光。”


    這說法讓許振業的唿吸一滯,隨後不斷吸氣唿氣。


    他難道不知道借用官府的力量能讓事情變得簡單一些,可那謠言,半真半假,就拿自己那逆子為例,真要報官,很可能就直接坐實了謠言。


    而當前官府對於謠言都沒有表態,一旦坐實了其中的某一個謠言,那麽後果就不是許家所能承擔的。


    更不要說,那許三郎,確實和許家有些關係。


    若現在的知府是以前那關係好的知府,許家或許還能從中迴旋,強硬鎮壓謠言,汙名讓官府來背,許家再為百姓說說好話,美名不就來了,豈不美哉?


    可為什麽許振業不敢這麽做?


    因為那知府真可能公事公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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