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來自《北川》編輯部的簽約通知時,弓子和梅吉人都是懵的。


    被知名文學雜誌簽約是他們決定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兩人也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別說他們這種小混混,聽說被出版社反複刷掉的大學教授都不計其數。


    他們根本沒想過自己第一次投稿就能順利通過!


    同樣得知了這個好消息的阿信既無奈又欣慰,知道這樣一來,弓子是真的不可能再迴淺草當小太妹了。


    1998年7月下旬,東京最熱的日子即將到來,租了一套廉價西裝的梅吉載著弓子來到了北川文娛本部大樓。


    兩人頭一次進那麽大的正規公司,亦步亦趨,生怕做了什麽錯事,被周圍的工作人員嘲笑。


    起初門口的接待人員還以為他們是來應聘的年輕大學生。


    在隨口一問,聽到兩人竟然是公司發函邀請的“準簽約作家”後,接待人員的態度頓時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這年頭,純白紙作家,還是兩人協同合作,能被《北川》簽約,簡直就是天選之子!


    “兩位請這邊請,小心台階。”接待人員熱情洋溢,一邊向他們介紹著公司的情況,一邊旁敲側擊,詢問他們是誰簽下的作家。


    “薰子?”接待人員並不記得《北川》編輯部裏有這麽一位編輯。


    按道理,公司裏能向作家發出邀約並一口敲定簽約事宜的編輯,起碼也得是個副主編。


    可名叫薰子的編輯,她完全想不起來。


    不會是兩個騙子吧?


    接待人員將信將疑,正打算找個借口向編輯部的人求證,一道悅耳的聲音忽然在正前方響起。


    “請問兩位就是寫《生活在淺草的我們》的作者麽?”


    薰子甜笑著朝他們招了招手。


    她剛才在工位時聽到有人說來了兩個奇奇怪怪的年輕人,也不知道是誰的簽約作者。


    一算時間,估摸著北川老師要求簽下的那篇的作者們也該來了,便離開工位往外走去。


    一行人恰好在編輯部辦公區外的玻璃門處碰了頭。


    “您就是薰子編輯麽?”相對穩重的弓子向前走了一步,代替性格暴躁的梅吉,和薰子交流了起來。


    看到薰子身上戴著《北川》的銘牌,接待人員立馬明白這兩人沒有說謊,頓時放下心來。


    隻是這個年輕的女編輯,她怎麽都覺得很眼生,好像編輯部的花名冊裏也沒有“薰子”這個名字。


    “薰子編輯,人已經幫您帶到了,那這裏就交給您了。”


    接待人員沒有想太多,直接衝薰子鞠躬,就像對待其他編輯一樣對她。


    薰子笑著迴了禮,然後衝弓子兩人招了招手:“兩位快來快來,北川老師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了。”


    “北、北川老師?!”


    剛和薰子聊了幾句而成功緩解了尷尬的弓子兩人頓時又緊張了起來!


    現在隻是簽約《北川》,都需要北川老師親自審核了麽?


    “是啊。北川老師前幾天看完你們的稿子後,就說要親自麵談你們呢。”


    薰子笑著點了點頭,帶著兩人一路穿過辦公區,朝著斜後方的總編辦公室而去。


    自創刊起,《北川》的總編輯便連續換了三次——


    北川秀心目中最想要的總編人選是齋藤玲奈。


    可惜齋藤玲奈現在已經是《文藝》的編輯部部長了。


    讓她跑來《北川》當總編,既委屈了她,又讓《文藝》大出血,北川秀再想,也不會幹出這種損人利己的事。


    至於其他招聘來的業內精英,終歸沒有齋藤玲奈那麽符合他的心意。


    《北川》步入穩定期後,銷量開始逐步下滑,幾名總編都沒能將頹勢止住,自然試用期一到就被辭退了。


    這一任的總編是從女性文學雜誌裏轉行過來的,原本北川秀以為她會挺不靠譜,沒想到還意外的能幹。


    弓子兩人膽戰心驚的跟著進了辦公室,見到堂堂總編都像是嘍囉般站在一邊,心情更加緊張了。


    “兩位就是《生活在淺草的我們》的作者麽?”


    北川秀坐在老板椅上,饒有興致的看向兩人。


    在意外看到這篇稿子後,北川秀第一時間想起了川端康成寫過的一篇並不算十分有名,但在純文學界的口碑卻非常硬的《淺草紅團》。


    川端康成的以“意識流”和“新感覺派”為主。


    除了最著名的幾部外,其他的作品如果能對上電波,會覺得非常有意思。


    可要是看不對眼,不僅會感覺不到中獨特的日式物哀美感,還會覺得在無病呻吟,不知所雲。


    《淺草紅團》就是這種讀者評價兩極化十分嚴重的。


    《淺草紅團》也是川端康成“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品。


    北川秀在研究生時期為了寫畢業論文,基本把日本近代史上的所有文學作品都看了個遍。


    其中他最喜歡的,毋庸置疑,自然是和他一樣,屢屢被諾獎拒之門外的村上春樹。


    而排在村上春樹之後的,便是原曆史中,日本文學史上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的“新感覺派”不僅對日本本土文學作家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也影響了隔壁一批又一批中生代的文學家。


    譬如餘華就曾說過:“川端康成的作品幾乎籠罩了我最初寫作時的頭三年,那段時間我排斥了幾乎所有別的作家。”


    日本極為知名的文學評論家小林秀雄說:“我一直認為,川端先生的內心是那麽冷漠,那麽空曠,那麽值得珍惜。


    他不是自己活著,他還活在他人的生命中。


    在無數人那空空如也的人生中,有川端先生的後,一道道光芒升起。


    這就是他抒情的原由。”


    作為川端康成筆下“新感覺派”作品裏的代表作,《淺草紅團》以漫遊者的視角,描畫出了淺草眾生的浮世繪。


    全書采用了一種頹廢的現代風格,與《雪國》、《古都》等日本古典情趣完全不同,展現了川端相當現代的一麵。


    《淺草紅團》原著寫的是關東大地震後,昭和初期日本處在新舊交替和東西融合的變革中,淺草作為歌舞伎文化和下町的中心之一,湧入了大批戲子和遊女。


    人口販子在街上橫行,公園與空地群聚著各路幫派成員、孤兒以及大量無家可歸的男女。


    主人公來自外地,漫遊淺草時邂逅了少年幫派“紅團”的成員,並在首領少女弓子的帶領下,探訪當時走在時代前沿的淺草街頭。


    主人公以疏離、冷靜的目光審視著這些人的日常生活,描摹出了那個年代東京的破與立、美與醜、浮華和貧困,也隱隱傳達了川端身為反戰者對時局的不安。


    北川秀之所以對這部記憶深刻,是因為《淺草紅團》被日本文學界譽為日本文學史上的“清明上河圖”。


    整部篇幅不長,出場的人物卻多達上百個,幾乎涵蓋了當時居住在淺草地區的各式各樣人員。


    收錄在裏的“淺草祭”在選寫過程中也因敗壞風俗而屢次遭受刪除。


    年歲漸長後,川端康成自己都將其自棄為“拙劣的舊作”。


    他認為這本書的內容有點細碎,且是創作早期所寫,自己的文風沒有確定,因此很多東西都寫的很不到位。


    文學評論家前田愛以“打翻的玩具箱”來形容這本書給人的混亂,缺乏頭緒的初閱讀感受。


    在《淺草紅團》問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它就像是川端康成的不成熟之作,鮮少被人提及。


    連川端康成本人都經常迴避有關它的話題。


    很多人甚至認為這隻是一本川端康成遊玩過淺草後的隨性之作,完全當不上文學作品的名號。


    但隨著時間的逐漸推移,《淺草紅團》慢慢又因幾名大學文學部的教授而再度進入文學界的視線。


    不知道是誰先提及的它,後來越來越多的讀者和作家重新讀了這本書,然後有了許多新的感悟。


    在原曆史中,80年代末期,廣場協議簽訂後,日本正式進入泡沫時代,那紙醉金迷的生活和亂七八糟,遍布歌舞伎町的精神小夥和小妹紛紛印證了《淺草紅團》裏的描述。


    至此,大家才終於意識到,早在60年代,川端康成就先人一步的對日本底層社會眾生相有了深刻的認知。


    不管是什麽時期,日本的底層社會都像《淺草紅團》裏寫的那樣,令人唏噓,感慨。


    《北川》雜誌的調性和普通純文學雜誌不同。


    因掛著北川秀自己的名字,又莫名其妙搞了一個北川文學獎和芥川獎、穀崎賞競爭。


    所以《北川》所需的連載稿子相對調性更沉重,純文學的占比也更高。


    和慢慢娛樂化和商業化的《文藝》不同,《北川》顯然是朝著純正的純文學道路要一條道走到黑了。


    要不是之前齋藤玲奈與河出靜子催得緊,他早就把《東京人》連載在《北川》上了。


    現在沒了《東京人》,北川秀自然隻能找新的作品來填充這個位置了。


    幸好老天開眼,就在他苦惱之際,新題材就這麽送了上來。


    “啊,是、是我們。”


    弓子和梅吉站得筆直,麵對憧憬了許久的偶像,兩人反而不敢抬頭直視,隻是像犯了錯的小孩般,低頭看腳尖。


    “真厲害你們應該就生活在淺草吧?或者說以前在那兒住過挺久?”


    北川秀問道。


    弓子和梅吉對視了一眼,淺草社區在外的風評兩人心知肚明。


    從那裏走出來的年輕人,就和從貧民窟走出來的黑人一樣,在哪裏都容易遭人歧視和懷疑。


    “沒事,實話實說就好。我們《北川》不會因為作家的出身問題而拒絕簽約的。


    隻要是能寫出一個好故事的作家,我們都願意簽約試試。”


    北川秀感覺到了他們的靦腆和不自信,便笑著安慰道。


    兩人的扭捏姿態讓他更加確信,他們就是生活在現下淺草社區的精神小夥和精神小妹。


    令人感慨啊。


    這樣的群體,原本應該和文學完全沾不上邊。


    但誰又能想到,他們這樣的人也能提筆寫故事,也能有幸被簽約呢。


    人生,就是一場未知數。


    “啊是、是的。我和梅吉都生活在那邊。”


    弓子鼓起勇氣抬頭對北川秀說道,隨後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


    “請北川老師您放心!我和梅吉已經沒在那邊工作了!絕對不會影響到公司的風評的!”


    “嗯,那樣就更好了。”北川秀點了點頭。


    他是真想把兩人簽約下來試試看,順便從他們那兒了解一些有關淺草社區的信息。


    既然準備寫《淺草紅團》,北川秀自然得和以前一樣,把重要的準備工作全部做足!


    他始終覺得一部成熟且優秀的作品,離不開作者的知識儲備和素材沉澱。


    肚子裏沒有貨,就是幹抄,再厲害的文抄公也沒法抄出作品的精髓。


    一字不差的照搬固然能最大概率成功。


    可很多文學作品有其時代的局限性和成名因素,隻是一味的模仿照搬,也許會在這個平行時空水土不服的。


    《淺草紅團》原著寫的是昭和時代初期的混亂底層社會,比起這個平行世界的平成年代,那個時代已經太過久遠,讀者並沒有太大興趣去了解。


    北川秀可以篤定,現在的讀者必然更想了解此時的淺草社區的狀態。


    把《淺草紅團》化用到現在這個時代的背景下,這才是最正確的文抄方式!


    但要這麽寫,北川秀就得把很多劇情與人物平替過來,得保準川端康成原來的思想核心的同時,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和現代淺草社區的情況融入進去。


    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活兒啊。


    因此《新淺草紅團》能不能寫好,就得看這兩個土著了!


    弓子兩人還不知道北川老師已經準備薅自己的羊毛了,見他這麽說,心中一喜,連忙不斷鞠躬致謝。


    “關於簽約問題,一會兒會有簽約相關的工作人員帶你們去三樓的簽約室簽約。


    在此之前,我有幾個有關淺草的問題想詢問下你們,可以如實迴答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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