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傑麵上微微一紅,也覺方才一時情急,竟對一位與世無爭的老尼吼得臉紅脖子粗,委實太過失禮。況且她年事已高,又犯了不敬長輩之罪,同她口中狂妄傲世的七煞魔頭又有什麽分別?低聲道:“不敢。師太,晚輩多有得罪,乞請誤怪。”


    那老尼微一點頭,道:“能勞動武林盟主親口給我賠不是,貧尼當真榮幸之至。南宮施主確是責任心極強不假,我們若不如此講法,怎能逼得她走?到時她定會不顧自身安危,也會留下來共同麵對,那還不是反倒害苦了她?有時為救人,也不得不說幾句難聽話,日後李盟主如能尋到她,還請轉告一句,我們雖已是出家人,但維護武林和平,鏟除邪魔,仍是當仁不讓。水月庵上下,從來都沒有怪罪過她。”


    李亦傑咬牙點了點頭,道:“師太大恩大德,晚輩簡直粉身難報!他日如有差遣,晚輩願給師太上刀山、下油鍋,也絕不皺一皺眉頭!庵堂燒毀,雖是七煞魔頭的惡行,但終究與我同他爭戰至今,又始終殺不得他脫不了幹係。重建的經費,就全包在我身上吧!能讓晚輩盡此綿薄之力,與師太所為,固不比滄海之一粟,但至少能讓我心下稍安。”


    那老尼道:“帶有目的行善,算不得真正的善,更別提為使良心安定。隻有當你真正一心為公,化小我之愛為大眾之愛,以造福為主,忘卻了自身積德之願,才能真正達到積德之目的。佛法繁雜,比世間癡兒的武功更為博大精深百倍。李盟主如有空閑,倒也不妨加以參解,或許對於人生,對於釋道,能有更為深刻的認知,也能更好的做這位盟主,真正為武林大眾謀福祉。”


    李亦傑垂首道:“晚輩能當上這武林盟主,全因運氣,實則…;…;卻是亂七八糟,不倫不類。我是根本沒有資格的,武林中另有許多德高望重的前輩,又有不少後起之秀,任何人來做盟主,都會比我好得多。”


    那老尼道:“並非才能出眾者,便一定要來當這個盟主,也並非一定就能當好。貧尼剛才也曾對你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也有各人要走的路,或許你的緣,便是在這盟主的位子上長久地坐下去。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佛祖既能選中你為盟主,當具其用意。時辰一到,一切謎底均將揭曉。李盟主卻不宜妄自菲薄,其實你這位盟主,是與當世幾大人物齊名,貧尼在庵中,也聽說過你的名頭多次。本來是華山派的弟子,深受恩師重望,出外追查武林至寶斷魂淚的下落。途中因緣巧合,學得了一身魔教的高強武功,在英雄大會上,打遍全場無敵手,這才順利繼任盟主之位。後來,據說又為了一個美貌女子,甘願歸降朝廷,在宮中一住就是六年,不問武林世事,就連現在,也仍然在為清廷效命。作為歸降滿清較早的人物中,你是比較出名的一個了。”


    李亦傑聽得隻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訕然道:“是,晚輩胡鬧,枉為盟主,做下了不少荒唐事,令師太見笑,慚愧無已。”


    那老尼微笑道:“先別忙著慚愧,你道貧尼是在取笑你麽?事分兩麵,單是以上所說,也沒什麽值得指責。然而李盟主在數月前率眾剿滅魔教匪窟,創下不世之功績。這一件大功勞,足夠掩飾幾百樁小毛小病了。”


    李亦傑低聲道:“這一件事,我從未正式與人說起,外人不知,參與者也都避而不談。其實剿滅魔教,我隻不過是個撿現成便宜的。真正出了大力之人,還屬原魔教堂主,暗夜殞。本來他可以借此事翻身,但因激戰身亡,刺殺又未收效,此後就沒有人再提起他了。這個世間,就是這樣,現實到了殘酷的地步。對於過了氣的人,似乎對他多加一分口舌,多施一厘筆墨,都是浪費。不論從前何等威風,死後…;…;總是萬事皆空。”


    那老尼道:“暗夜殞----是了,殘煞星,這名號幾年前便已在江湖橫行,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恨的小魔頭。這一次抹殺他功績,或許正是為他從前魔教總堂主的身份。在世俗眼光看來,惡人便該永遠是惡人,而創大功建大業者,永遠都是那些所謂的仁善君子。如果給市井之徒在背地裏說,他們這些正道子弟,自己做不來什麽,連好不容易的一次大行動,還要魔教中人相助。傳得久了,隻怕還會成為裏應外合。為免這些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是人人緘口不提。”


    李亦傑義憤填膺,道:“師太說的是!要是真正的君子,又怎會強占他人功勞,挪為己用?以前我從沒善待過暗夜殞,如今我隻覺得對不起他,這世道也對不起他。分明是一步走錯,便再也迴不了頭之意。我們正派中人整日裏念著‘浪子迴頭,猶未為晚’,但等真有介事,仍會將曾入歧途之人排斥於正道之外。真要誠心的接納他,或許還需要個十幾年、幾十年。這些意思,都是雪兒說來給我,我也深表認同。我們師兄妹兩個,都極想給他平反正名。哪怕其中所出的,僅得杯水車薪之力。”


    那老尼道:“李盟主對此事,也不必太過熱心。涉及世間全局,絕非以你一人之力所能扭轉。先前所言是你功績,現在倒要談談你的過錯,別怨老尼多嘴,與其追求前路上可望而不可得的浮光夢幻,不如好好珍惜身邊之人。好比南宮施主,她在我庵中這許久,各人眾口一詞,是一致好評。世間緣淺情薄,她若真是李盟主的紅顏知己,還是不要輕易錯過的為是。等你尋到她,兩人好言相商,她也不是尋常不講理的庸俗女子。”


    李亦傑心下忽覺滑稽,沒料到自己竟要一個年老尼姑來指點情愛。又或是她年輕時也曾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兒女情長,後遭負心情郎背叛,心灰意冷,這才出家為尼?與雪兒境況相近,是以一見而生同病相憐之感?不知不覺之中,竟將自己也當做了南宮雪那一位“負心情郎”。等得最終醒悟這比擬,頓感哭笑不得。


    那老尼見他麵上肌肉牽動,看自己的眼神中也透著些狡黠,顯然不知另想到了何處去。幹咳一聲,續道:“還有那號稱‘七煞聖君’的年輕人,還請李盟主也‘得饒人處且饒人’,姑且度化了他,放他一條生路便是。須知苦海無邊,迴頭是岸。以殺止殺,乃是下下策。”


    李亦傑苦笑道:“不錯,迴頭是岸,但若是他根本不肯迴頭,卻又怎麽辦好?七煞魔頭之所以眾叛親離,是因他行事從來不留迴旋餘地,斷絕自己一切後路,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就是死!像他那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度化…;…;不,隻有我的一位朋友,也抱有勸說他改邪歸正的念頭。但在我眼中,無異於異想天開。”


    那老尼道:“你那位朋友,當真是菩薩心腸。所謂度化,即是救助那些沉淪於苦海深淵,難以自拔之人。抹煞他們心頭惡念,使其改過從善,才是大功一件。否則,一遇上幾個迷途之人,便著眼於他們往昔過錯不放,滿心隻想著不可能,又怎肯再去全力施為?更何況,他們的罪行,在世人眼中固然是十惡不赦,但人處於天地之間,自寬闊處著眼,那一點小失小過,還算得起什麽?善人本善,又何須於你多此一舉?”


    李亦傑心頭一震,似乎隱隱有些許領悟。但盤桓在心頭已久的觀點究竟沒那般輕易消除,道:“有些惡人,不過是因種種緣由所迫,並沒壞到骨子裏去,或許盡力遊說一番,便能奏效。但七煞魔頭----他的性格、脾氣實在古怪,喜怒無常,我根本沒法子去了解他,更沒法去同他交流。又何所度化?”


    那老尼道:“世人莫不具其弱點,他也不例外。你不能了解他,或許正是因為,你一開始就對他深深排斥,從來沒有設法去了解他過。你又怎知,他不是迫於某種無奈?人走上歪路,定有其目的。如果你能就此處出發,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徹底改變他舊有的偏差觀點,或許這世上,從此就少了一個魔頭。學者有句話叫做‘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度化也是同樣的道理,難道李盟主還不能領悟?”


    李亦傑幹笑一聲,心想江冽塵便是野心無窮無盡,一意要做世間至尊,稱霸天下,我又能有什麽法子?但那老尼所言,仍有不少令他大生感觸,由衷欽佩,道:“師太佛法精深,晚輩佩服。說句不敬之言,晚輩總覺您並非世上凡俗之輩,您未出家以前,究竟是什麽人?”


    那老尼長宣一聲佛號,輕歎道:“皈依佛門,方知吾生之短促,而佛法之無涯。從此一心參禪禮佛,將那些世間俗務也都拋了開。我又算得起什麽來頭廣大的人物?不過是曾經走了歪路,其後經穆青顏穆女俠感化的…;…;罷了,此事已了,那也不必再提。昨日之我,已如前世之我。拋下了,便一並忘了吧。”


    李亦傑聽得半懂不懂,唯獨對武林人士交口稱讚的穆青顏前輩曾有所耳聞。想到她一介女流,竟能在男尊女卑的現狀下得到日後地位,即使身故之後,仍留英名不朽,不由得一陣欽佩。假如自己這位有名無實的盟主,將來也能如她一般,那才真正是成就之大者。


    隨後向那老尼辭別,轉身下山。心想南宮雪是前兩日才走,兩人錯開的不過是前後腳之隔,她又無坐騎,料來也走不太遠。但假如她無心趕路,一意隻要避開自己呢?那還真不知該往何處尋她。


    在潮州兜過幾圈,沿途向路人打聽,都迴說沒見過那樣的女孩子。李亦傑隻覺心灰意冷,暗叫:“雪兒,雪兒,天大地大,我卻是到哪裏尋你的好?求你別再跟我賭氣,隻要你願意出來見我,我願意給你認錯,讓我怎麽樣都成!為什麽,你不怕七煞魔頭找你的麻煩?難道你寧可冒著麵對他的危險,也不願來麵對我?難道我比他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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