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淺念此時極想推說“並未帶在身上”,反正即使給他搜身見著藥瓶,也認不出來。但想多見一次,便多一次的痛苦,自討沒趣向來不是她的作風。於是從貼身錦囊中取出顆丹丸,喂著他服了下去。


    全程中江冽塵始終一心戒備,紀淺念心中冷笑:“到了這份兒上,難道你還以為,我竟會毒死你麽?”那藥收效甚快,服食不久,便覺丹田中升起一股清涼之氣,那般血液沸騰的燥熱卻是逐漸消了。


    紀淺念熟知時差,估摸著好歹自明,遂又抬起手,輕輕撫摸他戴了麵具的一邊側臉,道:“終究是我無用,直到如今,也沒能研究出,該如何解斷情殤之創。”無意間牽動心緒,原來自己對他情意真有如此之深,即連到了最後一刻,有任何機會,也仍試圖牢牢抓住。


    江冽塵既已確認那解藥不假,紀淺念對他就再無利用價值,一擺手道:“不勞你操心。這臉就是毀了,本座有生之年,也從沒指望過治得好。行了,你自己走吧。”


    紀淺念苦澀一笑,哀愁之意從心中直升至雙眼,不說一句告別之言,掩麵奔行。還想施展些穿插彩帶,如花蝴蝶般妖豔的輕功,但以往向來是為在他麵前露臉,如今哪還有半分必要?


    又想起自己剛才如此不爭氣,聽了他一句命令,就得忘卻之前侮辱,趕上前給他治傷。“我並不是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或許世上確有這種女人存在,卻絕不是我。”


    本來有幾百句話可以痛痛快快的迴敬給他,但自己卻偏是選了最沒出息的一種方式。對他還是餘情未了,想及從前對程嘉璿的嘲諷,那麽同她相比,自己又有什麽優待?


    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小腹,突然又有種強烈的心酸油然而生,想起最初發現這一個新生命誕生時,何等不勝之喜,每天擺弄著各種衣飾,又計劃著日後如何教養孩子,當初的甜蜜遐想,到如今全成了哀苦的負擔。世間許多事,還是不清不楚的較為快樂。


    當時也有教眾規勸於她,而她正滿腦子情愛纏綿,哪裏聽得進逆耳忠言?自是一並置若罔聞。如今想來,她實是不該跑這一趟。便是在苗疆獨自做著美夢,至少也能有一份卑微的企盼。這一迴不但自取其辱,更是毫不留情地將所有美好通盤打碎。


    可再一想起臥房中放置的幾套嬰兒衣服,那還是她親自選了最昂貴的布料,拿起工具,親手裁剪。一幅幅畫麵曆曆在目,著實難以割舍。


    突然私自下了個大膽的決定:“你對我無情無義,我又何苦對你言而有信?這孩子你既然不要,就同你再沒什麽關係了。我不再是你的女人,生我自己的孩子,同你又有什麽相幹?你也管不著我。我就偏要將他生下來,好好撫養成人,再告訴他,他親生爹爹拋棄了他的事實,再命他去同你抗衡。你不是一心想做世間至尊麽?為了這個虛無的名號,寧可拋下我們母子?那我就偏要讓你,難以如願,這是你如此絕情待我的報應!”但越是這樣想著,恨意不但無法消除,心中傷痛卻是愈加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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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密林中,李亦傑緊趕幾步,見不著兩人蹤跡,而他心中惦記的,都是剛才對答中涉及南宮雪之處。真是半信半疑,兩種念頭反複煎熬。


    一會兒覺得江冽塵不過是說來嚇他,南宮雪是自己一直最疼愛的師妹,定不致有半分不測。可轉念卻又擔心此言屬實,江冽塵既被他稱作“無惡不作的魔頭”,何況因暗夜殞一事,對自己恨之入骨,怎會對南宮雪手下留情?此人說話向來半真半假,從神色中辨不出異常來。


    僅有一節,令他每想起便慌張不已。所提起的潮州水月庵,上官耀華不久前也對他原模原樣的說起過,這兩人總不見得串通一氣。既然這地名是真,江冽塵又從不講沒把握的話,恐怕他是親眼見過了南宮雪。這份擔心在體內衝撞,連他整個人也如欲炸裂。


    當先念頭自是迴宮求助,然而記起向沈世韻提及時,幾乎被她罵得狗血淋頭之景,登時沒了那份興致。順治對他必然體諒,然其自身又正麵臨著內憂外患,眼門前還耽擱著程嘉璿傷病,怎能指望他有什麽好心情?


    如此看來,最明智之策,反倒是不告而別,徑直趕去水月庵,親自探明端詳,總好過在此虛耗,徒然擔憂。最後再帶同南宮雪,齊向順治請罪,大不了隻是挨幾句責罵,再嚴重也輪不到拖往午門斬首。不等權衡利弊,全身心都傾向於此計。當即出宮,在城中買了匹快馬,找迴的銀兩也沒空接,快馬加鞭的向潮州趕去。


    一路風餐露宿,連經幾個晝夜跋涉,這天終於趕到山下。此地前些日子剛下過一場瓢潑大雨,到處都積了不少汙水。尤其山路濕滑,極不好走。李亦傑想到多等一天,南宮雪如仍活在世上,便多一分危險。連一時半刻都不能多待,毫不遲疑的奔行上山。


    幾個當地人見了,都認為這年輕人不知受何刺激,竟起輕生之念。這一去,必將是兇多吉少,都在背後暗自搖頭歎息。


    李亦傑管不得旁人,獨自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泥濘中艱難趕路,腳踝直到褲管都積了厚厚一層泥汙。途中時不時一跤滑倒,半身摔在泥潭中,再爬起時沾了滿身泥漿,狼狽不堪。有時被樹根絆倒,地麵恰好滿是石子散亂,膝蓋、掌心都磨得鮮血淋漓。


    偶爾抬袖擦汗,將混合著泥、血的汙漬在臉上抹得東一塊、西一塊。折騰這一程下來,武林盟主風度盡失,倒如同是個在深山中混跡多年的叢林野人。


    不論何等艱辛,李亦傑總是如願趕到山頂,遠遠的似乎看到一座破舊的庵堂。登時精神一振,顧不得休息,加快腳步奔了過去,此時心裏還堅信南宮雪未死。而等到得近處,不啻於胸前突遭大錘重擊。


    那地方說得好聽些,前身還是一座庵堂,但從直觀說來,根本就是一座飽經摧殘的廢墟。房頂塌落了一邊,篷頂正中是個大洞,側旁也缺了不知多少塊木板。庵中僅有幾根梁柱還能勉強辨出,艱難支撐著房梁,不致完全坍陷,而柱麵也被燒得焦黑。


    幾根柱子一處缺損了老大一塊,看去搖搖欲墜,危險異常。供奉的菩薩像已看不分明,地上堆滿瓦礫、灰燼。幾個尼姑還在庵中,手裏握著一把笤帚,掃幾步,便要哀哀歎息一聲。另幾個尼姑蹲在地上,撿拾木板。


    李亦傑霎時心髒狂跳起來,顧不得避嫌,在她們四周快步繞了一圈,在每個尼姑麵前,都要蹲下身,仔細打量一番麵容。看到的大多是一張黝黑臉龐,呆滯無神的雙眼,以及對他這個模樣邋遢的陌生人本能的戒備和厭煩。


    轉過一圈,並未見到南宮雪。他趕來潮州之事,也是倉促間下的決定,事前絕不會有人趕來通風報信。那麽南宮雪不是刻意避開他,卻又到了哪裏去?


    正惶急無措,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女聲念道:“阿彌陀佛。”李亦傑一驚轉頭,就見一個身穿暗藍色長衣的老尼站在眼前,頸上掛一長串念珠,麵容平板,似乎全無喜怒,淡淡開口道:“施主在此盤桓已久,不知有何要事?”


    李亦傑心想她或是庵中的住持師太,要打探師妹下落,與其沒頭蒼蠅似的盲目尋找,還不如著落在她身上更為可靠。也敬施一禮,道:“師太安好。敢問貴庵中…;…;近日可有一位南宮雪南宮姑娘在此歇腳?或許她用的名字有假,總之…;…;就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師太可曾見過?”這一次的心跳,竟成了出道以來最快的一迴。


    那老尼麵上無半分波動,道:“前些日子,的確有一位女施主寄居在此。至於年不年輕,美不美貌,都是皮囊外分的好惡,貧尼也未留心過。”


    李亦傑大喜,慌忙追問:“那她現在…;…;人呢?”那老尼道:“卻又不知施主是她的什麽人?為何如此熱心於她下落?”


    李亦傑心中萬般煩悶,實難說清與她究竟算什麽關係。硬著頭皮道:“在下不才,枉居武林盟主之位,卻始終未能有何作為。反累得江湖上,災禍迭起,實乃罪哉、愧甚!”


    他脫口就搬出身份,也是希望震懾住那老尼,讓她對自己具以情告。然而迴想從前,他個性向來溫和寬厚,從無以身份壓人之慣例,不禁哀痛起自己的轉變。時局易人,看來湯遠程的左右逢源,實是不得已而為之。換做今日,那是再無顏麵,大義凜然,去教導他“出淤泥而不染”了。


    那老尼淡淡道:“武林盟主又怎地?名分地位,不過是身外虛浮之物,轉眼成空。”


    李亦傑應道:“是…;…;在下…;…;不過是一個乞討者,請求師太將這予我賴以生存的消息轉告。是我做錯了事,惹得師妹賭氣離開…;…;我,我想站在她的麵前,親口向她道歉,以求得她的原諒。”那老尼眼中終於稍現慈和,道:“你這位年輕人,腦筋轉得倒也活絡。你來遲了一步,她走了。”


    李亦傑大驚失色,張大了嘴,卻全然發不出聲音來,一顆心“咚”的一聲,從峰頂直墜到穀底,碎裂成片的聲音,耳中仿佛也能清晰聽到。


    好半天才從幹澀的口腔間尋迴了些微知覺,顫抖著聲音道:“那…;…;敢問…;…;她葬在何處?我們原為故交,而今她…;…;丟下我一個人走了,我卻始終放不下她,想盡為兄之責,為友之義,再到她墳前上一炷香。不論她能否聽到,肯不肯接受,我都是要親口向她賠不是的。”


    說完連自己也覺那些話盡是場麵虛文,對亡友的哀悼,本是不必講出那一大通道理來的。胸口沉甸甸的發悶,隻覺痛徹心肺,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那老尼道:“貧尼不懂,施主究竟在說些什麽。她肉身尚存,無異於一具軀殼,尚在世間飄飄蕩蕩,不知何所歸依。卻又要什麽墳塋,什麽墓碑?”


    李亦傑腦中瞬間成了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終於領悟了其言下之意,大喜過望,道:“如此說來,她…;…;她還沒有死?她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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