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傑一生之中,最不能忍受有人侮辱沈世韻,即使對方是她的親生兒子也不例外。本已被愧疚澆滅的怒火又重新燃了起來,喝道:“你胡說什麽?禮儀倫常,孝道乃為人根本!這豈是為人子所應說的話?從小,你也算讀遍了聖賢書,如今連這一點禽獸尚通的道理也不明白?你學得再多,又有何用?對你娘而言,她將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難免要求嚴格,就算你心懷不忿,也不該講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來詆毀她!她要是知道了,不知會有多難過,你就沒有一丁點的孝順之念?”


    玄霜振振有詞,道:“忠不仁之主,是為愚忠!孝不賢之親,是為愚孝!她的希望是將我培養成一個唯命是從的傀儡皇帝,如此心願,不寄托也罷!我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別人對我要求嚴格,如是為我好,就算我當時口中咒罵,事後在心裏,卻必定還是感激的。師父,我叫你一聲師父,你枉為人師,隻知對我處處苛求,卻根本一點兒也不了解我!我平常不是那樣斤斤計較的。隻不過麽,她為了祭影教的陳年血仇,屢次出賣色相、借刀殺人,我覺得惡心透了。為人妻,她不能恪守本分;為人友,她不能虛懷若穀;為人母,她開的統統都是壞先例!子女初到世間,言行舉止從何而來?那自然是同母親學。所以你現在罵我卑鄙惡毒也好,自私偏狹也好,一律好比是在罵她!古人尚且講究:大義滅親……”


    李亦傑喝道:“住口!”指著場中一塊太陽最大的空地,喝道:“站到那兒去!繼續練你的馬步。途中好好想想,母親十月懷胎,對你的生養之恩,你是不是就該這樣迴報?如果想通了,就給我認個錯。我若能覺得你態度誠懇,便放了你。否則,就一直紮下去。我倒不信,竟會治不了你?”


    他聽得玄霜對沈世韻百般辱罵,再也按耐不住,這等刑罰還是他從未加在任何人身上的,此舉幾乎已成了真正的嚴懲。


    玄霜叫道:“給你認錯,我頭一低腰一彎,口是心非的說上幾句,也就是了。但對那個女人,連口頭上的妥協,我也不願給她。我是絕不會認錯的,就算今天叫我活活累死在這兒,我也不說!不願做的事,誰都不能勉強我做,這是我一貫的原則!”


    李亦傑心道:“等日頭真正大起來了,看你還求不求饒?”他本意既有懲罰玄霜,卻也沒想真正對他不利。相信他的骨頭絕沒有自誇的硬,挺不了多久就得服軟。誰知玄霜強撐了一個又一個時辰,竟始終不肯倒下,額頭兀自汗落如雨,臉色漸化慘白,嘴唇死一般的枯敗。此時身子已在微微顫抖起來,這卻是不由他所控製,似是周身肌肉都抽了筋。


    李亦傑終於心疼不下,上前勸道:“算了,咱們快到陰涼處避避暑。你這副樣子,需要喝一點水。”


    玄霜僵硬的轉動著眼珠,神情空洞,低聲道:“我……不可能的……我絕不……承認她。”李亦傑歎一口氣,但想以前自己身在華山派,練武時每當刻苦,也時常夜以繼日。即使撐一整天,也沒什麽大礙。不料玄霜卻是體質嬌貴,又過不到半個時辰,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暈了過去。


    李亦傑起初還以為玄霜有意作假,可見他跌倒時雙腿沒半點彎曲,後腦勺撞在地麵,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等過許久,仍是僵硬的仰天躺著,不見任一點多餘動作。將信將疑的走上前,將他的頭墊在自己腿上,輕輕喚了幾聲:“玄霜?玄霜?醒一醒,你不要嚇我!”然而玄霜仍是一動不動,就如死去一般。


    李亦傑這迴真發了慌,又是掐人中,又是揉太陽穴,將他拖到一塊樹蔭下,不敢貿然驚動太醫,隻好自己到附近去找了些涼水,淋在他臉上。同時不斷自背部推入真氣,口中再三唿喚。


    一連多次,玄霜終於醒轉過來。茫然的看了看四周,終於記起方才場上之辱,眼前晃動的即是李亦傑麵孔。隻不過他先前是怒氣衝天,這會兒隻是滿麵喜悅、憐惜。湊近身子問道:“玄霜,你還好麽?”


    玄霜心道:“我若是死了,到時在皇阿瑪麵前,是他不好交待——”因此李亦傑並非關心自己,也不過是為這宮中慣常的利益牽扯。又聽他連連道歉,心中不由冷笑:“這算什麽?先打別人一巴掌,再給他吃一顆糖?我不吃你的糖,也不要挨你的打。”


    想起在驅鬼做法那一日,自己毅然棄眾而去的豪情。如說那時還須有所顧忌,現在對著李亦傑,就更可以大耍一通脾氣。二話不說,從地上嗖的一聲站起,在原地仰天大笑幾聲,頭也不迴的去了。


    李亦傑還想阻止,但想到即使追上,也沒有什麽話說,最終仍是止住了腳步。如今首要任務,倒是待會兒如何向皇上和沈世韻解釋。


    此事在民間可大可小,然而一旦與權貴扯上幹係,注定再無平等可言。何況玄霜貴為皇子,給他罰得暈了過去,畢竟還是一件家醜。皇上不可能不追究,既然追究,就必定護短。再者此事原本鬧不到這般嚴重,全是因他極力維護沈世韻而起。在皇上麵前,怕也並不大好交待。


    然而玄霜這一走,卻並未向順治告狀,或是他也不願講清前因後果。直等得晚間在林子裏,才向江冽塵訴苦道:“我還真是命苦,竟然給李亦傑罰得暈倒了!你也不同情徒弟麽?”


    江冽塵冷冷道:“你想要我怎樣?為了你去尋李亦傑理論?笑話!動不動就暈倒,又怎配做我的徒弟?”


    玄霜歎道:“知人知麵不知心,雖說你也罰過我很多次,但至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我暈過去吧?連你也做不出來?”江冽塵道:“或許。李亦傑興致不錯,既然罰你,自己竟然還待在一旁相陪。換做是我,連看也不會去看。”


    玄霜苦笑道:“是了,所以我才能趁機偷懶。不過,不如你教我幾招功夫,讓我去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好不好?他可夠囂張的,在宮裏一再罵你,連我都聽不過去了,我是去幫你討迴場子。如果我打不過他,不就等於你也打不過他?”


    江冽塵道:“什麽歪理?我的場子還不用你來討。”玄霜大歎一口氣,道:“無論如何,我是不想再跟他學了。除了基礎,還是基礎,永遠都不會有所長進,隻能浪費時間!”


    江冽塵冷笑道:“功夫越差之人,才越是會重視紮根基。也不想想,就算他現在防守再好,又真能活到練成的一日?況且那李亦傑就算練一輩子的基礎功夫,他也不是我的對手。”


    玄霜忙捧場道:“是啊,都知道你最厲害了。李亦傑算什麽東西!什麽武林盟主,還不是你的手下敗將?所以,你隻要教我十分之一的功夫,讓我去對付李亦傑。打敗他以後,我就可以出師了!再也不用跟著他練武,受盡窩囊氣……”


    江冽塵冷笑道:“你想打敗李亦傑,一來是為出師,另外,隻怕也是發泄心中怨氣吧?你在他手下吃過那許多苦頭,這迴逮著機會,自然要一並給他好看。”玄霜道:“不錯,你還真聰明,那你幫不幫我?李亦傑前幾天又說什麽‘魔教不除,天道不興’的鬼話來。他還不準我練內功,仍說是什麽邪氣、鬼氣,又說不練是為了我好……”


    江冽塵冷冷道:“不讓你練那‘天魔大法’,倒的確是為了你好,不要不識好人心。”玄霜哼了一聲,倒:“我偏偏不識。哎,總之,我不管,你教教我吧?”說著拉起他衣袖來迴搖晃,模樣有如幼童撒嬌。


    江冽塵沉思片刻,道:“好吧,你把那幾套劍法再使一遍。我教你幾句口訣,能否領悟,就要看你自己了。”


    玄霜大喜,忙連聲應好,隨即抽出劍,迅速舞動起來。江冽塵冷著臉瞟向他,從身影看來,玄霜倒很像是個孜孜不倦之人,但這努力最終卻都是為了殺他,隻覺諷刺。腦中想到的是七煞真訣第一重,便就隨口念了出來。這在武林中是給多少英雄搶破頭的寶物,此時卻有如漫不經心一般,毫不避諱的念給他聽。


    玄霜起初無絲毫異常,而到了某一階段,忽感身上掠過一陣寒意,幾乎連五髒六腑都要一齊凍將起來,抱著身子直打寒顫。好不容易熬到這一陣勁頭過去,又有一股暖烘烘的熱浪躥上,初時尚覺溫暖,半晌則熱度陡升,猶如將他整個人吞噬殆盡的烈焰,在這交相衝擊下,連思維也喪失一空。


    稍後神識漸複,才覺這兩種感受並未散去,也未加融會。而是從正中裂作一道分隔,兩旁半邊如寒冰覆體,半邊如烈焰燒灼,冰火兩相煎,真有說不出的難受。蹲到了地上,背靠樹幹,不斷發著抖。研習內功走火入魔者,古已有之。但向來是自身修煉有所偏差,還從未有過聽旁人念念口訣,就抵受不住的先例。


    好不容易等到江冽塵停止念誦,玄霜身上的怪異感也終於消失。皺眉道:“這是怎麽迴事?你念幾句話,就能讓我渾身不舒服,停止後又恢複正常?這是什麽咒語不成?”


    江冽塵道:“那是現今天下一等一的功夫,七煞真訣中的心法。不少人爭奪一輩子,也無緣得見。而今你小小年紀,便能親身修煉,這一輩子也不枉了。”玄霜皺眉道:“這功夫有什麽神奇了?難道都是給傷透心的人拿來虐待自己?若真如此,成效倒是不小。”


    江冽塵冷笑道:“修煉七煞真訣,敵對矛頭從來都指向外人,怎會鞭撻自身?那不過是你眼前功力不純,才會輕易受其影響。等練至最高一層,天下間還有誰是你的對手?也不必操之過急,姑且先嚐試著在口訣中練完整套劍法,緩慢融會。當你做到了,李亦傑這種蹩腳貨色,不過是手到擒來。”


    玄霜似懂非懂的仰頭看了看他,道:“聽來不錯。但那口訣我確是全然不懂,什麽氣要如何引,又須如何散的,這些高深玩意兒,它認得我,我不認得它。”江冽塵道:“自己去體會。假如練武時盡想著依賴旁人講解,永遠無法真正化為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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