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不耐再與她爭辯,道:“別胡亂猜想。眼下事實尚未查明,玄霜也未必真做了什麽十惡不赦之事。萬一其中另存誤會,咱們倒先在這邊白白操心一場,豈非不值?”總算安撫得她冷靜下來,又道:“此事還有些疑點。你看這件衣服,簡直就如泡在血水裏洗過一遍,凡是生了眼睛之人,都能一目了然。玄霜如果真做了虧心事,還怎會將這件血衣交給你?對了,他當時說過什麽話沒有?”


    沈世韻絲毫未露歡欣之態,道:“皆因臣妾另有一事,未曾向皇上直言。玄霜迴吟雪宮來,不見得是由於自己想通。而是今日清早,小璿在宮門前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他。於是匆忙帶迴房中,相請太醫。臣妾又親手給他換上幹淨衣物。見他內衣染血之時,真嚇了一大跳。可看到他麵容,正睡得安詳,也不忍吵醒了他責問。那血衣若給宮中旁人見著,恐會惹來閑言碎語,多有不便,這才急忙剝了下來,不露聲色的壓到箱底藏妥。太醫診治之後,臣妾直等得他康複如初,才請李卿家去稟報皇上。而那段時間,他一句話都沒講過,更不曾稍作解釋。要說沒半點可疑之處,也難令人信服。”


    順治對此事倒並非看得極重,在他舊有觀念中,反而是殺戮越多,越能成其威武之名,前提卻還是不與朝廷作對。江冽塵若非如此,早將其視作人才看待,也不致充為亂黨通緝。


    不過滿洲子弟講究出身,假如玄霜所殺是些地位卑微,背後又無利益牽扯之人,為禍自是不大,最多是利用著皇族勢力,代他暗中擺平。若說麵上處理,還是要講究些的,不能被人說皇上立嚴刑峻法,兒子卻帶頭違犯。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等醜聞一旦憑空出現,到時再想在中原漢人前立威,又必是遙遙無期。遲疑片刻,道:“韻兒,你且放寬心,朕迴宮就打發人去城中探聽,詳查昨夜今晨間,可有發生過什麽了不起的命案。隻要對方沒什麽出身背景,尋常城中富豪,多拿幾個錢,定能擺平。從他衣上血跡看來,估計是一家子都遭了難,百姓見著,不過是代為不平。時值世道紛亂,能自保已是萬事大吉,沒幾個人會來多管閑事,強要給他們討個說法。向來民不與官鬥,咱們又將態度放得和緩些,尋個替死鬼充數,再賠錢銀,做得麵麵俱到,諒他們也不敢再說什麽。畢竟沒人看見就是玄霜幹的,難道任意一戶人家有了兇案,朝廷都得拉一個阿哥去賠命?六年前陳家貴為城中首富,他的女兒又吃了空頭官司,冤案鬧得這樣大,最後還不是彼此相安無事?”


    那陳家舊案,從始至終,原是沈世韻為對付祭影教而設。其後徒勞無功,六年來也早已逐漸淡忘,突然聽順治提起,迴過神後倒嚇了一跳,擔心他是拐彎抹角的指責自己,小心的試探道:“依皇上所言,出了這一類命案,反倒是滿門盡誅的易辦些?”


    順治道:“事有兩麵,此中利弊如何,還要取決於你如何看待。好比拿人情來說,自是不願見著那等人間慘劇,但要從辦案交差說來,朝廷雖處於最高一級,也不是全無壓力。能輕易了結的是最好,畢竟滿門盡滅,死無對證,自不會有人盯緊不放。假如單有遺孤幸存,那是拚上命也要伸冤,即使不告狀,還會獨走偏門,將來說不定又成一大禍害。因此我們倒比那些殺手更不願見此……”


    一時說得動情,好一會兒才注意到沈世韻眼角淚光瑩然,表情就如挨了一棒般委屈,記起她是自傷身世,倒也後悔自己怎就一時衝動,將她的苦處忘了?忙道:“韻兒,朕不是說你。你有意鏟除魔教,不僅是為自家報仇,同時也能為天下除一大害,無可厚非……”


    沈世韻擦了擦眼淚,心中暗自冷笑,暗道:“原來這群為官者表麵道貌岸然,背地裏打的卻是一般的齷齪心思。滅去滿門,自無人再來鬧事,壓下一樁樁冤案無數,可又怎知其人何為逝者悲夫?怪不得我無影山莊血案,在江湖上轟動一時,官府卻始終未正式處理。拿百姓的錢做俸祿,卻不肯為百姓辦事,還配當什麽官?就連報案都要拿錢通路,將百姓討公道的一腔熱血全化為謀利渠道,昏庸糊塗,不思自省,怪不得最後一個個都是亡國滅種!我若不是親身處之,又怎料得官場之道如此黑暗?幸而我另覓他途,自己手握重權……假如始終眼巴巴地等著那一群畜生開竅,隻怕魔教還能再囂張個幾百年!”


    她這般設想,卻不細想自己有何立場苛責旁人?她當年為掩飾害死民女陳香香和陳老爺的罪過,急切中便派人將陳府屠殺淨盡,臨到最終還要將魔教一軍,所利用的也正是官場中為她所不齒的幾條隱晦所在。


    世間本有太多人,講起理來頭頭是道,臨到自身,卻將那一套仁善嘴臉全盤顛覆。掛著虛假的笑容,道:“不,臣妾怎敢怪罪皇上?隻是一時想起過往經曆,難免有些感觸。皇上統領整個天下,以一人之心,係千萬人之心,又怎能同時滿足天下百姓?作為您的妃子,臣妾自應體諒您的難處,傾力相助,不宜複置怨言,令皇上意冷。”


    順治見她寬宏大量,自是歡喜,道:“此次是為了咱們的兒子,不能將他往火坑裏推,唯有犧牲幾個百姓,左右人死不能複生,本無他途。朕給你保證,往後再有相似案件,定然秉公論處,再不會使這一類冤案擾亂民眾的了。”沈世韻心道:“能有一次二次,便能有更多次。倘若本性如此,是改不掉的。”


    順治緊接著又道:“此事你先別向任何人聲張,也別對玄霜問起。這孩子一向就不是盞省油的燈,可別一個不慎,打草驚蛇。那件血衣,也隻好秘密銷毀了,在宮中為人處事,絕不可有半點落人口實。這也是為你和玄霜著想,別罵朕太過自私。”沈世韻低聲應道:“臣妾理會得。”


    —————


    玄霜一路笑鬧著,拉了福親王袖管,大力搖晃著。剛等出了宮門,立即甩開手,態度轉變快得出奇。就如前一刻還是溫順的小羊羔,這會兒已比獵豹更警覺。雙臂環在胸前,微微冷笑,道:“福親王,這說起來,小侄對您還真是同情不已。”


    福親王皺眉道:“怎麽,不知本王有何處值得貝勒爺同情?”


    玄霜道:“咦,不對麽?王爺您的年紀一大把,胡子也拖得老長,本應閑居家中,安享清福。你卻仍不肯善罷甘休,每日裏想的全是算計,耗盡了心力。哎,聽說算計人,老得最快。想出一條陰謀,臉上要生出十條皺紋來。不是開玩笑的。”


    福親王看待玄霜,隻知他尚有利用價值,還不想輕易破臉。擺出副謹小慎微的無辜相,道:“這話卻是從何說起?貝勒爺難道忘了,本王與你是同一條陣線上的。要是算計你,不就等於算計我自己?”


    玄霜道:“福親王果然不愧為大家風範!別人都抱著私心取利,隻有您,懂得時不時地算計自己一下,好讓自己的功勞不是那麽大,也讓皇上不是那麽賞識您。標新立異。好!有氣魄!”說著話朝天豎了豎拇指,臉上滿溢著真誠一片的笑容。給人突然見著,都免不了被他的偽裝騙得團團轉。


    福親王是在此道滾爬多年的人物,警戒心勝過旁人百倍,靜等著他下文。玄霜果然緊接著又道:“能夠取舍有度,同為一門慎思之才。不是所有人,都能辦得到的。我並沒責怪您啊,相反,我還欣賞您的精明。抉擇在前,能夠及時犧牲小利,換得長遠之益,若是沒有極好的定力和恆心,是堅持不下去的。”揚起頭甜甜一笑,表示自己能夠理解。


    福親王也不知他究竟懷疑到了什麽,又掌握到多少證據,走到宮門前,彎腰掀開了轎簾,做個“請”的手勢。等他上轎坐穩,自己也跟著登了上去。隨後高聲下令:“起轎,迴府!”轎子便在晃晃悠悠中抬了起來,玄霜還沒醒過神來,道:“王爺,您沒糊塗吧?竟要跟我同乘一輦,確準是與我?”


    福親王笑道:“本王與淩貝勒乃是同盟,如此才更顯得情義深重,貝勒爺肯不肯賞這個臉?”心想笑裏藏刀有何難?我倒要來同你比試比試,且看是誰裝得更像些。


    玄霜笑道:“王爺客氣了,而今木已成舟,不管你願不願意。倒像是一刀砍了一個犯人的頭,再來問他:‘我得殺了你,行是不行?’哎,不過也好,你就用不著在另一乘轎子上動什麽手腳。少算計一次,也能多活個十年八載的。”


    福親王雖是處處算計玄霜,但也著實沒想過在轎子上耍鬼,理直氣壯的笑道:“那怎麽會呢?”


    其實玄霜打算與他同去王府,不過是瞬息之事,他又哪得餘暇,事先備妥?不知是何緣故,見著他一副成竹在胸的了然笑意,總覺著不是滋味,又道:“淩貝勒的情報工作,果然做得完備,本王佩服。您方才在皇上麵前所言之事……到底知曉多少?”


    玄霜道:“哦,是說你貪玩享樂之事麽?放心,人各有所好,你不過是喜歡喝一口小酒,又沒打算去篡我皇阿瑪的位子,他不會對你怎樣的。至於承王殿下,您也別怪他,其實他沒跟我說什麽,隻是擔心義父您的身子……”福親王冷哼道:“耀華這小子,實在太不成話。哪有幫著外人和自己父親……咳咳……的道理?你也不用假惺惺的說這些好聽的。”


    玄霜端正了神色,嘴角卻始終噙著一絲笑意,道:“不想聽這些,那咱們就來說些不好聽的。王爺在皇阿瑪麵前,大加詆毀於我,勸他改立新詔,另封太子,端的是用心良苦。你沒招我,也沒惹我,我還是忍不住要佩服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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