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長歎一聲,道:“這可要難倒朕了。朕也知道,現在外頭風言風語,傳得極為嚴重,分明是捕風捉影之事,偏能給他們說得有板有眼。但朕其實從未有意改詔,不僅是為遵守與韻貴妃的承諾,也是因為玄霜著實當得起這個座椅。隻不過我漸漸覺得,他對於長久滯留於貝勒之位,很是不滿。朕也由此覺得,他的個性還並非最佳,偶爾未免偏激太甚。暫時不立太子,是為了能讓他多磨練些時,但這位子一直便是給他留著的。朕也不知最初的謠言是如何出現,宮中向來是一傳十,十傳百,竟至……”


    福親王寬慰道:“皇上要往好處想想,要不是為此,您還看不清淩貝勒的真實麵目。假如貿然將皇位傳了給他,日後隻怕會後悔莫及。”


    順治麵有憂容道:“以前看準了玄霜,也就從未再加深想。實則在朕的眾位皇子中,仔細選來,沒一個及得上他。倉促之間,又立誰為太子的好?”


    福親王淡淡一笑,道:“既然要做,就做得徹底些。皇上索性選個最差勁的,淩貝勒一見差距如此之大,心中必定不服。到時才會頓失耐性,一意造反。如此行事另有個好處,淩貝勒是您的親生兒子,將來即使不立儲君,也能封上個親王當當,手中權力同樣不小。隻要他還有未死賊心,對咱們就仍是心腹大患。不如趁此機會,借得他謀反之名,革兵權、削封號,再遣入宗人府思過,就可徹底免除禍患。同時,攝政王正有意栽培他,為的是日後加以利用,這樣做無異於斷去攝政王一臂,與您擺脫其操縱大有益處。”


    順治輕哼一聲,道:“有些事即使想得到,也不一定做得出。但你考慮過沒有,君無戲言,假如任選一名庸才上位,日後處理了玄霜,也不能就反臉不認。到時他做得皇帝,事事不通,大清江山豈不要毀在了他手上?到時,朕同樣是罪人。”


    福親王淡淡一笑,想著事況進展究竟仍是如自己所料,心懷大暢。聽順治語氣,顯然對此已動了些心思,隻需要一個萬無一失的保證。語速緩慢的勸道:“沒有昏庸無能的君主,隻有輔佐不當的臣下。等皇上另行立儲,臣等一幹舊部也必將竭盡全力相輔。大清的江山社稷,乃為祖宗福蔭庇佑著,必能長盛不衰。這人選麽——”


    勸人時該當講求技巧,若是如連珠炮般甩出話來,對方最多給唬得一愣一愣,事後對你說了什麽,根本全無印象。尤其諫於一國之君,更加不可如此。抱定模棱兩可的態度,慢條斯理,簡言細語,再時刻留些餘地,暗示最終決策之權仍是在他。此時意見往往能受采納,斷斷不該強要將他說服。


    福親王勸諫的多了,漸漸摸清此中規律,很多時也不過是代皇上將遲疑難決的心裏話說出來。是以他久駐官場,長年順風順水,頗受曆代皇帝器重,正緣於此。


    順治皺了皺眉,起身在室內緩步而行。他即是一時動怒,說出幾句氣話,但還指望著能從玄霜身上教導入手。


    眾皇子中,他不能不說確是有所偏愛。連年以來,最大的心血和栽培之力,還是花來看顧著玄霜,也常要他以一國之君的規矩,嚴於律己。先不提尋常言行中,便就時常潛移默化的暗示傳位之意。就說當著他和韻貴妃的麵,甚至在沈家祠堂,也是親口應承過的。


    後來心意有變,恰好趕上各地匪患加劇,起義軍也是處處拔地而起,疲於應對國務,恰好假此因頭,將敕立太子一事暫時拖了下去。如若真依福親王之議,到時各項俗成事宜亦必將有所變動。朝堂紛亂之際,再值內憂外患,暗懷心思之人正可渾水摸魚。還真不敢輕易下這等重大決策。


    況且就算查清屬實,得知自己的兒子將他當做仇人,也不是一件開心事。這閑亂遊走,一來是為整理思緒,二來也是為不必與福親王麵麵相對,須得立即迴答他的問題。


    過得許久,好不容易想出個借口,道:“朕熟讀漢人史書,當年三國戰亂之時,以諸葛孔明何等經天緯地之才,尚自扶不起一個後主劉阿鬥,其他人又濟得什麽用?此事關係重大,朕得妥善考慮一番,福親王先請迴吧。”


    福親王道:“皇上——”也從椅上站起,跨前了一步,還待再勸。須知打鐵得趁熱,他已將事理講明到了這一步,如果皇上顧全大局,就應按自己所言行事。假如仍是猶豫難決,便說明心中仍難割舍父子親情。稍後給他自行設想,隻怕他一時心軟,又擱置下來。則自己一番苦心勸說,自不免都白費了。


    這時門外忽然有個太監來報,李大人求見皇上。順治心下正煩,隨手一揮,道:“不見!去打發了他,告訴他朕正忙著。”隨後餘光瞥見背後的福親王,方覺後悔。這一趕走了李亦傑,旁邊還有個更難應付的腳色等著,他勢必又將追議改詔一事,迫得自己為難已極。


    雖說避得了一時,終究避不了一世,但能暫將今日局麵應付過去也好。說不定過得幾日,腦中開闊了不少,能拿出個主意來。剛欲轉口延入,那太監帶些慌亂的稟報道:“可是……李大人說,終於有了淩貝勒的消息,正急於向皇上報喜。”順治聞之大悅,道:“那還愣著幹什麽?快請!快請!”


    過了會兒李亦傑急奔入殿,滿身的灰塵仆仆,尚不及打理。可見確是剛得到消息,便急急趕來,忠心可表。到了順治麵前,正要行君臣之禮。順治急道:“免禮。李卿家,玄霜他怎樣了?”此時不加掩飾,關心之情盡顯。一旁的福親王見苗頭不對,不禁微微皺眉。


    李亦傑道:“皇上別急,卑職找遍了紫禁城內外,哪裏都沒有淩貝勒的消息,宮中侍衛也說沒瞧見。卑職心中焦急,一邊安慰著韻貴妃,甚至打算到宮外張貼皇榜尋人,又或是請武林中的朋友代為打聽。卑職眼下還是他們的盟主,大夥兒再不願,也會給我這個麵子。後來,還沒等出宮實施,就聽說淩貝勒已經自己迴到吟雪宮了,且是安然無恙,實乃幸甚!”


    順治心道:“你隻說最後一句,不就成了?倒害朕平白操了半天的心。”福親王也先言不由衷的跟著“恭喜皇上,賀喜皇上”一番,才開口問道:“皇上,這是所為何事?淩貝勒那邊……有什麽不妥麽?”


    順治道:“哦,你還不知。耀華可有對你提起過,昨日驅鬼時玄霜神色有異,忽然起身大笑,隨後就跑出去了?朕惱他口出不遜之言,幾個薩滿法師也趁機危言聳聽,實在可氣。一時未遣人去尋,隻想著宮中安定,他也不會遇著什麽危險。小孩子鬧脾氣,發泄一通就過去了。誰知他這一跑,竟就失了蹤,當晚也是整夜未歸。韻貴妃當時帶著小璿在附近尋找,直到天明,無計可施之下,這才來稟告朕。唉,她也真是糊塗,怎麽就不早些說?耽誤一夜,也不知會有多少變故。當時有不少臣下都打發了去尋,李卿家也在其中,還是其中最為上心的一個。好,李卿家,玄霜雖然不算你找到的,但這份功勞,仍然重不可沒,朕絕不忘了賞賜。”


    福親王不卑不亢的道:“能找到淩貝勒,固然可喜可賀,那都要仰仗皇上的洪福啊。不過,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又不是三歲小兒,怎能隨隨便便就鬧脾氣?也不知會害得皇上和娘娘有多焦心。”


    順治道:“孩子麽,哪有不犯錯的?朕以前年幼之時,也是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總之是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又向李亦傑問道:“你見過玄霜沒有?他……現在是什麽狀況?”


    這話問得隱晦,李亦傑卻已深明順治之意,答道:“可喜可賀!淩貝勒已恢複正常了。他對前幾天的事,腦中還稍有記憶,想到給大家都添了許多麻煩,很是過意不去。本想立即到乾清宮來磕頭賠罪,但又怕皇上不肯諒解。而且他這幾天折騰得太厲害,現下身子十分虛弱,韻貴妃要他先躺下休息了。卑職隻匆匆見得一麵,想到皇上還急等消息,不待久候,就忙著來稟報您了。”


    順治聞得玄霜無礙,心中甚是喜歡,耳中聽來,任何事都仿佛是極好的了。道:“不錯,自是他身子要緊。朕稍後就擺駕吟雪宮,親自去探望他。韻兒也累了一夜,朕也正好去瞧瞧。”


    福親王見好好的一樁事原已水到渠成,現都給李亦傑攪黃了,實是氣不打一處來。低聲道:“皇上,不可啊。淩貝勒鬧這出離家出走,擺明了是想重新贏得您的注意。他做錯了事,本應登門賠罪,皇上又怎能先一步去探望他?那豈不同於向他做了妥協,好教他詭計得逞?”


    順治微有不悅,道:“福親王用詞未免太重。小孩子同長輩耍耍小性子,不過是尋常的情緒展露,怎稱得上‘詭計’二字?”


    福親王低聲道:“皇上,忠言逆耳,您可千萬記著老臣所言。不可因淩貝勒一時之善,就忘了他的叵測居心,怎知那不是他的新一重戰術?太子一事,千萬拖不得,此乃國家根本大計啊!儲君立,則朝野定、四海平——”


    順治冷冷的道:“朕是請福親王做個參謀,怎麽,現在就妄想幹涉朕的決定了麽?未免逾矩太甚吧?”


    福親王謙稱:“老臣不敢。”卻已是恨得牙癢癢,向李亦傑問道:“李大人,據聞淩貝勒一向嬌生慣養,這一夜隻怕過的挺辛苦吧?別是在某個大街角落裏窩了一夜?那可真委屈他這堂堂的阿哥了。不知他可有向你說過,是在何處歇宿?”


    李亦傑道:“當時淩貝勒累得慌,我也正趕時間,沒顧上多問。不過聽他所言,昨晚上都跟承王殿下在一起,也沒吃什麽苦。還要多謝王爺款待得周到,說好不容易把禮錢還清,這會兒又欠下了新的人情,同您福親王府還真是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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